每个人剧烈的心跳、急促的呼吸、额头的冷汗,以及眼中残留的惊悸,都证明着那幻象的真实与凶险。
那不止是视觉欺骗,那是直接作用于意识深处的冲击。
“这…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一名云隐的手下声音发颤地问道,他握刀的手在轻微发抖,“我刚才…好像看到了我死去的兄长…他在火里向我招手…”
另一名手下也脸色难看:“我看到了小时候的家…但是着火了…我父母都在里面…”
胡小七已经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喃喃道:“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看不见…”但看他那惊恐的眼神,显然也看到了不愿提及的东西。
云隐深吸了几口气,胸膛起伏,才勉强平复翻腾的心绪。他闭上眼片刻,再次睁开时,眼中已恢复了平时的冷静锐利,只是深处仍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波澜。
“如果我没猜错,刚才映照出的,可能是幽冥古国某个重要城池毁灭时的景象。”云隐的声音有些沙哑,“那些死者的集体执念、未散的怨气、还有城市毁灭瞬间的巨大能量冲击,在特殊环境下被保存下来,形成了这种能够窥探人心的‘记忆海市’。我们刚才看到的,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片段。”
他看向幽月,眼神复杂:“看来,我们找对地方了。沙海之眼的入口,必然就在这片区域附近。但这也意味着,我们进入了最危险的区域。这海市…只会越来越频繁,越来越真实,对心神的消耗也会越来越大。”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在接下来的半天行程里,他们又接连遭遇了数次规模较小的海市幻境。
有时是金碧辉煌的宫殿,玉阶金柱,珠帘绣幕,其中隐约有身着华服的人影穿梭,奏着空灵诡异的乐曲;有时是尸横遍野的古战场,断戟残旗插在沙土中,无数身着古老甲胄的骷髅以战斗的姿态永远凝固,风中传来金戈铁马的回响;有时甚至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某个人的童年记忆、某个深藏心底的秘密、某个不敢面对的恐惧。
有一次,幻象中出现了一个清澈的水潭,潭边绿草如茵,与周围沙漠格格不入。一名手下忍不住向水潭走去,喃喃说着“水…终于有水了…”,哪怕云隐厉声喝止,他也充耳不闻,直直走进幻象中,伸手去捧那“水”。结果他的手穿过水面,触碰到的只有沙地,但更可怕的是,他的手臂瞬间覆盖了一层冰霜,若不是幽月及时用幽冥之力将那侵入的阴寒气息震散,恐怕整条手臂都会坏死。
还有一次,胡小七看到幻象中出现了一个破旧的小院,院里有个老妇人背对着他在纺线。胡小七怔怔地看着,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低声唤着“奶奶…”。那老妇人回过头,露出一张慈祥却苍白如纸的脸,向他招手。胡小七就要走过去,被云隐一道清心符拍在额头,才猛地惊醒,后怕不已。
每一次海市出现,都需要极强的意志力才能挣脱。对心神的消耗是巨大的。连续几次之后,所有人都感到精神疲惫,头痛欲裂,仿佛经历了一场又一场噩梦。
胡小七已经快被逼疯了,嘴里不停念叨着胡话,眼神时而清醒时而涣散。就连云隐的那两名手下,虽然训练有素,此刻也开始有些支撑不住,眼神中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动摇。
幽月凭借多年修习幽冥功法锻炼出的坚韧意志,以及对幽冥之力的一定抗性,尚能保持清醒。但次数多了,也感到精神如同被钝刀反复切割,太阳穴突突直跳。每一次幻象中母亲的身影出现——尽管她知道那是假的——都会在她心上划开一道新的伤口。
唯有云隐,虽然每次幻象出现时反应剧烈——幽月注意到,每当那宫殿廊柱下的斗篷身影出现,云隐的身体都会明显僵硬,眼神变得异常复杂——但他总能最快恢复冷静,并以某种清心凝神的术法帮助众人稳定心神。
他会在幻象出现时低声念诵一种奇特的咒文,那咒文音节古朴,仿佛能与星空产生共鸣。随着他的念诵,空气中会浮现出极淡的、如同星辉般的光点,萦绕在每个人周围,形成一层薄薄的精神防护。虽然不能完全阻挡海市的侵蚀,却能让幻象的冲击减弱许多。
他对这片地域的了解,他那些神秘的法器,他自身那种仿佛与这片死亡沙漠有着某种隐秘联系的气质,在幽月心中留下了越来越深的印记。这个男人,仿佛天生就是为了探索这些失落之谜而存在的,他的目的绝不只是寻找什么古国遗迹那么简单。
但此刻,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这一点,双方都心知肚明。
傍晚时分,夕阳将暗红沙海染成一片血色。队伍终于找到了一处相对背风、根据云隐观察幻象出现频率稍低的沙窝,决定在此扎营过夜。
所有人都精疲力尽。简单搭起帐篷后,几乎没人说话,只是默默地啃着干粮,喝着水囊中已所剩不多的水。气氛沉闷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
云隐没有休息,他拿着罗盘和一张绘制在兽皮上的星图,独自走到不远处的一座沙丘上,反复测算,眉头紧锁。
幽月安顿好几乎要虚脱的胡小七——给他服下了一颗清心宁神的药丸后,少年终于沉沉睡去——然后起身走向云隐所在的沙丘。
沙丘上的风更大,扬起她鬓边的碎发。她走到云隐身侧,没有靠太近,保持着一段礼貌而警惕的距离。
“还是无法确定具体入口?”幽月问道,声音在风声中显得清晰而冷静。
云隐摇了摇头,没有抬头,依旧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罗盘。罗盘的指针此刻正在疯狂旋转,完全失去了指示方向的功能。
他举起罗盘示意给幽月看:“这里的能量场太混乱了。海市干扰严重,地磁异常,罗盘几乎失效。星图——”他展开那张兽皮,上面绘制着复杂的星辰轨迹和坐标,“也只给出了一个大致的范围,大约方圆十里。但十里沙海,没有明确指引,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几座在暮色中如同匍匐巨兽般的巨大沙丘,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最麻烦的是,入口不是固定的。根据记载,沙海之眼的入口只在特定时刻显现——星轨交汇的那一刻。我们必须在它显现的极短时间内找到并进入,否则机会转瞬即逝。而那个时刻…”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根据我的推算,就在明晚子时左右。”
也就是说,他们只有不到一天的时间,在这片危险而混乱的区域,找到那个只在特定时刻出现、位置不明的入口。
即便是云隐,面对这最后的关键一步,也感到了巨大的压力。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罗盘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幽月沉默地看着他被风沙勾勒出的侧影。暮色中,这个男人的身形显得既挺拔又孤寂,仿佛背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重担。她忽然想起之前幻象中,他看到那个斗篷身影时的眼神——那不是一个寻宝者看到古迹时应有的眼神,那更像是一个寻找失物的旅人,一个追寻答案的迷途者。
“你需要我做什么?”幽月忽然开口,声音平静。
云隐转头看向她,似乎有些意外。
月光尚未完全升起,夕阳余晖中,她的眼眸清澈而坚定,仿佛能驱散一切迷雾。
那种无需多言的信任与担当,让他心中微动,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是感激,是欣赏,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收起那些杂乱思绪,指向远处那几座巨大的沙丘:“你看那里。那几座沙丘的排列很特殊,呈七星拱月之势。根据星图推算和古籍记载,沙海之眼入口最有可能在那几座‘星陨沙丘’的环绕之中。但那里也是海市和幽冥生物最活跃的区域,能量乱流最强。”
他转过身,正对幽月,眼神认真:“明日,我需要你帮我守住一个方位。在我全力推演入口确切位置时,必须全神贯注,不能受到任何干扰。那时我最脆弱,也最容易被海市幻象侵入心神。我需要你替我护法,抵御可能出现的任何干扰——无论是幻象,还是真实的威胁。”
他的请求直接而坦率,将后背交给对方,在这危机四伏的环境中,意味着极大的托付和信任。这不仅关乎任务成败,更关乎生死。
幽月没有丝毫犹豫,点了点头:“好。”
一个字,简短而有力,重若千钧。
云隐深深地看着她,眼中情绪翻涌——有惊讶,有感激,有某种更深沉的东西。最终,所有情绪化为一个极其郑重的眼神:“多谢。”
两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只有风声呜咽。但这沉默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戒备和试探,而是一种默契的、并肩作战者之间的无言交流。
“那个幻象中的人,”幽月忽然开口,目光望向远方,“对你很重要?”
问题很直接,打破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云隐身体明显僵了一下。许久,他才缓缓道:“一个…故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了,哪怕是幻象。”他的声音很低,几乎被风吹散,“海市幻象能映照内心最深处的执念。你看到了母亲,我…看到了想追寻的答案。”
他没有多说,但幽月听懂了。每个人都有不愿触碰的过去,都有拼尽一切也要找到的东西。这一点上,他们是同类。
“明天,”幽月转移了话题,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你推演时需要我具体站在哪个位置?需要做什么准备?”
云隐也收敛情绪,进入状态。他从怀中取出一张更小的羊皮纸,上面用朱砂画着一个简略的阵图:“这是‘定星守心阵’的简图。明日我会在星陨沙丘的中心位置布下此阵,借星辰之力增强推演精度。阵有七个节点,对应北斗七星。我需要你守住‘天权’位——那是阵法的关键枢纽,也是能量流转最核心的位置。”
他详细解释了阵法原理和守卫要点,幽月认真听着,不时提出一两个问题。两人在沙丘上低声交谈,星光逐渐亮起,在他们周身洒下一层淡淡的银辉。
这一刻,仿佛他们不是在这片死亡沙漠中追寻渺茫希望的探险者,而是两个在月下论道的修行者。
然而,沙漠永远会提醒闯入者它的残酷本质。
就在云隐讲解完阵法要点,两人准备返回营地时——
异变再生!
没有任何征兆,甚至连一丝预兆都没有,众人脚下的沙地猛地剧烈震动起来!
那震动起初很轻微,如同远处传来的闷雷。但转瞬间就变得狂暴无比,整个沙窝如同暴风雨中的小船般疯狂摇晃!沙粒如沸水般跳动,帐篷被震得东倒西歪,睡梦中的胡小七被直接掀翻在地,惊恐地醒来。
“小心!”幽月厉喝一声,幽冥之力瞬间遍布全身,暗红色的气流在体外形成一层若有若无的护罩。她脚下发力,在剧烈晃动的沙地上稳住身形,同时长剑已然出鞘,剑身嗡鸣,感应到了强大的威胁。
云隐也瞬间收起图纸和罗盘,周身泛起一层淡淡的、如同星辉般的护体光芒。那光芒不刺眼,却异常稳定,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任凭沙地震动,他自岿然不动。
“结阵!防御!”云隐临危不乱,立刻向两名手下下令。那两人虽惊不乱,迅速靠拢,背对背站定,手中兵器交叉,内力外放,形成一个简单却有效的小型战阵。淡青色的内力光芒闪烁,如同一个倒扣的碗,将他们护在其中,抵挡着那越来越强烈的震动和精神层面传来的压迫感。
胡小七则早已吓得抱头蹲在地上,瑟瑟发抖,嘴里念叨着“完了完了这次真的完了…”
轰隆隆——!!!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他们所在的沙窝中央,沙土冲天而起!不是一点一点地隆起,而是如同火山喷发般炸开!漫天沙尘遮蔽了星光,形成一个巨大的沙暴漩涡。
而在那漩涡中央,一个巨大无比的、由森白骨骼和暗红沙砾凝聚而成的狰狞头颅,猛地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