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幽月的目光,却几乎在踏入殿堂的瞬间,就被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存在牢牢抓住了,再也无法移开。
那是在能量漩涡的侧面,大约几十步外,一个相对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没有高耸的巨柱,没有复杂的雕刻,没有慑人的威压。只有一个低矮的、由洁白无瑕的温润玉石雕琢而成的莲花座。
莲花座约三尺方圆,高两尺,花瓣层层叠叠,一共九层,每一片花瓣都雕刻得精美绝伦,纤薄如纸,脉络清晰,甚至能感受到花瓣那柔和的弧度和生命的质感。
整座莲台散发着柔和洁净的乳白色微光,那光芒并不强烈,却异常坚定,如同无尽黑暗深海中一座永不熄灭的灯塔,又如污浊泥潭中一株出淤泥而不染的净莲。
它与整个圣殿幽暗、死寂、庄严、诡秘的风格格格不入,形成了极致鲜明的对比。那白色,不是苍白,不是惨白,而是充满了生机的、温润的、如同初生朝阳或母亲乳汁般的乳白。它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在对抗着整个殿堂的死亡气息,又仿佛在…守护着什么。
莲花座上,空空如也。
但在莲花座上方约三尺处的半空中,却静静地悬浮着一团光芒。
那光芒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火苗摇曳不定,似乎一阵稍大的能量波动就能将它吹灭。它的大小不过拳头,光芒朦胧,如同雾气凝聚。
但它散发出的气息——
却让幽月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凝固!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又猛地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碎胸骨!
纯净、柔和、温暖,充满了勃勃生机、悲天悯人的慈悲之意,以及一种…无比坚定、无比执着、仿佛跨越了时空长河、历经万载磨蚀也绝不消散的守护意志!
这气息…这气息……
是母亲林晚的气息!
不,不仅仅是气息相似!这团光晕本身,就带着母亲灵魂的印记!那是一种独一无二的、源自生命本源与神魂特质的“签名”,如同指纹,如同烙印,幽月绝不会认错!这温暖,这爱意,这记忆中无数次在病榻前轻抚她额头、在风雨夜为她哼唱童谣、在她受委屈时将她搂入怀中轻声安慰的感觉……
为什么?为什么母亲的气息会在这里?在这万载之前的幽冥圣殿核心?在这充满了死亡、怨念与诡谲的终极之地,为何会存在这样一团充满生机、属于母亲的光?
幽月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脚步虚浮,如同梦游。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团乳白色的光晕,视线瞬间模糊,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
心脏像是被浸泡在滚烫的酸液中,剧烈地收缩、绞痛。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闪过——母亲留下的小像上那温柔的笑容,父亲醉酒后摩挲着的那枚母亲从不离身的、不起眼的白色玉佩,流沙崖上那纵身一跃的决绝身影……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疑惑,所有的痛苦,在这一刻,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串了起来,指向某个她不敢深想、却又无法回避的可怕真相。
就在她心神完全被那团光晕吸引,无数疑问和混乱情感如同决堤洪水即将冲垮理智堤坝的刹那——
怀中的幽核晶石,再次传来了震颤。
这一次的震颤,不再狂暴,不再充满吸力,不再带有任何攻击性或保护欲。
而是…一种低沉的、缓慢的、带着无尽悲伤、深深眷恋、无尽怀念与某种释然、欣慰般复杂情绪的共鸣。
那共鸣并非通过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幽月的灵魂。她仿佛“听”到了幽核的“叹息”,感受到了它的“凝视”。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交流——幽核仿佛在注视着那团光晕,如同阔别万载的故人终于重逢,如同完成了使命的信物终于归位,如同迷途的游子终于看到了家乡的灯火。
幽核的震颤与那光晕的微光,产生了某种极其微弱、却确实存在的共鸣频率。一丝微不可查的乳白光丝,从光晕中飘出,缓缓流向幽核;而幽核也反馈出一缕精纯的黑色能量,温柔地包裹着那光丝,如同呵护着脆弱的火苗。
这诡异而和谐的一幕,让幽月更加呆滞。
与此同时,殿堂对面,那座光滑如镜的黑色无字石碑,仿佛被幽核的共鸣、幽月的注视,或许还有那光晕的存在多重触发,表面骤然荡漾起一圈圈水波般的柔和纹路!
纹路由中心一点扩散开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密集。石碑本身仿佛变成了液态,又像是连通了某个时空的窗口。
纹路中心,光影开始汇聚、凝聚,逐渐变得清晰——
一段模糊的、由光影与残留意念构成的往昔景象,如同尘封了万载的古老画卷,在某种神秘力量的牵引下,缓缓在石碑表面展开、播放:
景象的背景,赫然是流沙崖!
狂风呼啸,卷起漫天黄沙,形成一道道连接天地的黄色龙卷。天空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低垂的乌云几乎要压到地面,云层中偶尔闪过惨白的电光,却听不到雷声,只有风声如鬼哭。整个天地间一片昏黄黯淡,充满了末日的压抑感。
一个女子的背影,立于崖边。
她身穿一袭简单的青衫,早已被风沙染成灰黄,衣袂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如同随时会被撕裂的旗帜。长发如瀑,在风中狂舞,发丝间夹杂着砂砾。背影单薄,腰肢纤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那挺直的脊梁,却如同崖边历经千万年风霜而不倒的孤松,透着一股宁折不弯的坚韧与决绝。
她缓缓地、缓缓地回过头来。
当她的容颜映入眼帘的瞬间,幽月的呼吸彻底停止了。
那是林晚。
与幽月珍藏的那张已经泛黄的小像上,一模一样,却又截然不同。
容颜依旧温婉清丽,眉眼如画,只是多了岁月留下的淡淡风霜痕迹。皮肤不复少女时的吹弹可破,略显苍白粗糙,但那是一种历经风雨、沉淀下智慧与坚韧的成熟之美。
然而,此刻她眉宇间凝聚着的,却是一股足以斩断一切犹豫、直面任何恐怖的决绝坚毅。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眸,此刻深邃如寒潭,眼底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不舍、眷恋,以及对某个至爱之人无尽的担忧。但在那悲伤之下,更深处,却有一丝…了悟,对命运的接受,对自己选择的坦然。
影像中的林晚,手中握着一物。
那是一枚通体洁白、温润如顶级羊脂美玉的玉佩。玉佩呈圆形,直径约两寸,厚度均匀,边缘圆润。此刻,它正散发着与那莲花座上光晕同源的、柔和而坚定的乳白色光芒。光芒从玉佩内部透出,并不刺眼,却异常纯净,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玉佩表面,隐约可以看到极其细微、复杂到极点的天然纹路,那些纹路似乎构成了某种玄奥的阵法或符文,但太过微小,看不真切。
她深深地、深深地凝望着远方。
那个方向,穿过狂乱的风沙,越过起伏的沙丘,穿透了空间的阻隔,仿佛与此刻站在圣殿中的幽月,视线交汇在了一起。
那目光,复杂到了极致。
有无尽的眷恋,如同母亲最后一次注视即将远行的孩子,想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带往来世。
有千言万语的叮咛和嘱咐,关于如何活下去,如何保护自己,如何面对世界的残酷与美好,如何…记得她。
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沉重的、却又无比温柔的…告别。
然后,她的嘴唇轻轻开合,似乎说了句什么。
没有声音传出,这片段似乎只保留了影像,没有记录声音。
但幽月凭借对口型的本能辨认,以及对母亲语气、神态、以及无数次梦中重逢时幻听到的话语的了解,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揉捏,骤然抽搐,痛得她几乎弯下腰去。
她读懂了那无声的、跨越时空的遗言:
“月儿…我的月儿…好好活下去…要幸福…原谅娘…不能再陪着你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刀子,捅进幽月的心脏,反复搅动。
下一刻,林晚眼中最后一丝犹豫、最后一丝对尘世的留恋,如同风中残烛般,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不容置疑的、如同磐石般的决绝。
她双手合十,将那枚白色玉佩紧紧握在掌心,贴在胸口,闭上了双眼。
就在她闭眼的瞬间,一股柔和却浩瀚磅礴、充满了无限生机与慈悲之意的力量,从她体内轰然爆发!那不是修真的法力,不是武者的真气,而是一种更本源、更接近生命本身的力量——她的生命力,她的灵魂本源,她作为“守灯人”一代代传承积累的守护意志!
所有的力量,毫无保留,尽数灌注进掌心的玉佩之中!
“嗡——!”
玉佩光芒大盛!不再只是柔和,而是变得炽烈!如同一个小小的白色太阳在她掌心诞生!光芒穿透她的指缝,照亮了她苍白却无比圣洁的脸庞,照亮了周围肆虐的风沙,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驱散了流沙崖上空的阴云与死气!以她为中心,一个乳白色的光之领域迅速扩张,领域内,风沙止息,寒意退散,仿佛自成一片净土。
但紧接着——
“咔嚓!!!”
一声清脆无比、仿佛响彻在万古时空之中、又直接烙印在观看者灵魂深处的碎裂声,炸响了!
不是被外力击碎的声音。
而是由内而外,在林晚自身全部力量与意志的催动下,那枚传承了不知多少代、蕴含着无尽生机与净化之力的上古奇物——“生命礼赞”,主动地、决绝地、义无反顾地……碎裂了!
玉佩表面,出现了第一道裂痕。
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
裂痕如同蛛网般瞬间蔓延遍布整个玉佩!
“轰——!!!”
难以想象的磅礴生机,混合着一股玄奥、强大、充满了神圣净化之力的封印力量,如同被压抑了万载的火山,如同被堤坝阻拦了千年的洪水,轰然爆发!彻底炸裂!
刺目的、纯粹的乳白色光柱,从林晚合十的双掌中冲天而起!直冲云霄!光柱直径从最初的数尺迅速膨胀到数丈、数十丈!它撕裂了阴沉的云层,在昏黄的天空中打开了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缺口,仿佛天国的大门在此洞开!
光柱之中,隐约可见无数细密的、金色的、充满了大道韵律的符文在流转、组合、构筑。这些符文复杂到了极致,每一个都蕴含着“净化”、“封印”、“守护”、“隔绝”、“生命”等法则的真意。它们以光柱为轴心,迅速向四周扩散,构成一个庞大无比、覆盖了整个流沙崖核心区域、甚至向地底深处蔓延的复杂封印结界!
结界迅速成型,散发出镇压一切邪祟、隔绝一切幽冥、净化一切污秽的浩瀚伟力。它的目标,似乎锁定了流沙崖的某个深处——那里,隐约有一道扭曲的、散发着不祥黑气的空间裂隙,正在缓缓扩张,裂隙另一端,仿佛连接着九幽的某个恐怖所在,有难以名状的阴影在蠕动、窥伺。
封印结界如同天罗地网,朝着那道裂隙狠狠镇压下去!金光与黑气疯狂碰撞、湮灭,发出无声却撼动天地的轰鸣,整个流沙崖都在剧烈震动,仿佛要崩塌!
而林晚的身影——
在这毁灭自我、爆发全部生命与灵魂本源催动的终极封印之光中,迅速变得透明、虚幻。
她的身体从脚部开始,一点点化为最纯粹的光点,如同飞散的萤火,融入那冲天的光柱之中。那过程并不痛苦,反而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宁静。她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了一丝浅浅的、凄美而满足的笑意。
她最后望向“幽月”方向(那个穿透时空的凝视点),眼神温柔得如同春水,清澈得如同水晶,里面盛满了无尽的爱、祝福与…告别。
嘴唇再次微动,无声地说出了最后几个字:
“娘…永远…爱你…”
然后,在炽烈而温柔的白色光芒中,她的身影彻底消散,化为无数光点,汇入光柱,成为那永恒封印的一部分,永远镇守在了流沙崖下,那道通往恐怖之地的裂隙之上。
影像,到此,戛然而止。
石碑表面的波纹如同退潮般迅速平息、消失,重归光滑如镜,倒映着远处那永恒搏动的黑色漩涡,仿佛刚才那震撼灵魂的一幕从未发生。
殿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中央能量漩涡那永恒不变的、冷漠的、仿佛对一切悲欢离合都无动于衷的搏动声,“咚…咚…咚…”,如同丧钟,如同嘲弄,如同背景音般持续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