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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紘抛出的问题,像一块冰冷的试金石,瞬间照出了各房儿女在家族危机面前的不同底色——有自私自利的切割,有稳妥自保的筹划,更有牺牲少数保全多数的残酷决断。

长枫最先回信,信里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随意,眼底却藏着几分幸灾乐祸:“父亲何必如此忧心?不过是些无稽流言,过阵子自然就散了。柳氏也说了,咱们家的姐儿反正已经定了要嫁回柳家,亲上加亲,柳家知根知底,断不会因为这点没影的事反悔。至于哥儿,将来大不了也娶她娘家嫂子的女儿,亲眷之间,哪会计较这些?”

他这话听似轻松,实则字字都在划清界限。打着“亲上加亲”的旗号,将自己的小家庭摘得干干净净,至于盛家其他房的女孩,乃至整个家族的声誉,在他眼中似乎都无足轻重。

盛紘看着,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并未接话,心中却对长枫的短视与自私生出几分失望。这等时候,不想着如何维护家族,只想着自保,终究难成大器。

轮到墨兰回信时,语气平缓却条理分明:“父亲,女儿的愚见是,流言止于智者,更止于‘实利’。”

一句话定了调子,她随即缓缓道来:“宁姐儿开年便要入宫陪伴太后,婉儿那边,是陛下钦定的安乐公主伴读,这是圣意,也是咱们盛家与梁家的双重体面,借那些人十个胆子,也不敢让流言波及宫廷。闹闹已与二嫂子苏氏商议过,她娘家兄长恰有一适龄嫡子,品貌才学皆是上乘,苏氏拍了胸脯愿意保媒,梁夫人也已点了头,只待过了年,便可行文定之礼。至于曦曦,年纪最小,离议亲还早得很。女儿也想多留她几年,待她长大些,流言想必早已平息,再议亲也不迟。”

这一番话,写得滴水不漏。墨兰不仅为自己名下所有女儿都铺好了后路——一个有太后庇护,一个有强劲玉贵妃做靠山,两个年幼可避风头——更含蓄地亮出了永昌侯府和梁家二房的支持态度,无形中抬高了自己在这场家族危机中的话语权。她没有半句指责如兰,却用最实际的安排,与流言彻底划清了界限。

盛紘听着,脸色渐渐缓和,微微颔首。墨兰的安排务实且有力,至少能保住她那一房的女孩,也为盛家挽回了几分颜面,算是给这场阴霾添了一丝光亮。

华兰信里直白:“父亲,女儿担心的不仅是未嫁的妹妹侄女们,还有咱们家的哥儿啊!流言可畏,若让人觉得盛家家风有亏,哪家愿意把嫡女嫁进来?哥儿们,将来的亲事怕都要受牵连,甚至影响他们的仕途!”

这话正中盛紘的要害,也是他最深层的恐惧。他转头看向一直看着其他兄妹回信的长柏与长栋,目光中带着几分期许,也带着几分凝重。

长柏面色肃然,周身透着一股执掌家族事务多年的沉稳与冷硬。他与身旁的海氏交换了一个眼神——海氏眼中满是强忍的焦虑与决绝,轻轻点了点头。长柏这才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沉重,掷地有声:“父亲,五妹妹夫婿言行失当,酿此大祸,已然波及家族根本。为今之计,当以保全家族清誉为先,不可因一人而拖累满门。”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冷硬:“五妹妹那边,必须有所交代。要么,即刻为喜姐儿寻一门远离京城、决无后患的亲事,低嫁也罢,远嫁也罢,速速定下,以绝流言滋扰之根;要么……”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里的残酷,像一股寒气,让在场所有人都心头一凛。谁都明白,那未说出口的,是更决绝的办法——或许是以“病故”为由让喜姐儿“消失”,或许是将她送入家庙,彻底切断她与外界的联系,以保全其他盛家儿女的前程。

年纪较轻的长栋也沉着脸附和,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大哥说得是。不能因一人连累全家。其他姐姐妹妹、侄儿们侄女们的终身,不能就这么毁了!”

长柏与长栋的态度,代表了盛家核心利益层的立场——仕途男丁及其未来的婚姻,是家族延续的根本。为了保住这份根本,牺牲如兰母女这对“麻烦源”,虽是残酷,却最符合封建家族的生存逻辑。

盛紘看完听完所有儿女的意见,心中已然有了决断。长枫自私自利,墨兰稳妥自保,华兰忧心忡忡,长柏长栋则主张壮士断腕。而他,作为盛家的大家长,终究要选择对家族最有利的那条路。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无半分犹豫,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决断。“你们的意思,为父明白了。”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既是为家族计,为子孙计,有些事,不得不为。”

一场针对如兰母女,旨在快速“消毒”、平息流言的家族行动,即将在盛紘的主导下展开。而此刻,还在为女儿前程痛哭流涕的如兰,尚未意识到,她即将面临的,是来自至亲之人最冷酷、最无情的压力。

檐外的残雪被冬风卷得簌簌作响,像极了王氏心口那止不住的战栗。她刚让刘妈妈炖上一碗冰糖雪梨,想给连日辗转难眠的如兰润润喉,院门外便传来了脚步声——不是寻常仆妇的轻缓,而是带着几分沉滞的郑重,敲得人心里发紧。

进来的是盛府的老管家,鬓角已染霜,平日里待人总带着几分和煦,今日却面沉如水,身后跟着的房妈妈也是盛老太太跟前最得力的心腹,眼神锐利得能穿透人心。王氏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将身旁的如兰往身后拢了拢,指尖触到女儿微凉的手,才发现如兰早已攥紧了帕子,指节泛白,眼圈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

“太太,五姑奶奶。”老管家躬身行礼,动作依旧恭谨,语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老爷让奴才来传话,府外那些流言,想来二位也早有耳闻了。”

王氏强作镇定,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滑过喉咙,却暖不透心底的寒凉:“劳老爷挂心,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闲话,想来过几日便散了。”

“老太太说笑了。”老管家抬眼,目光扫过王氏苍白的脸色,又落在如兰强忍泪水的脸上,声音平稳却字字千钧,“老爷说了,盛家是百年望族,子孙满堂,柏哥儿、枫哥儿、栋哥儿在朝当差,还有一众孙辈尚未婚配。这清誉便是家族的根,根若烂了,儿孙们的前程便都毁了,这是家族存续的根本,半分轻忽不得。”

“家族存续”四个字,像四块冰冷的石头,重重砸在王氏心上。她身子微微一晃,茶盏里的茶水溅了出来,落在素色的裙摆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太清楚盛紘的性子,一旦扯上“家族大义”,便再无半分转圜余地,当年林噙霜的下场,至今想来仍让她背脊发凉。

老管家话锋一转,语气添了几分“体恤”,却更显冰冷:“老爷体谅五姑奶奶疼女儿,也知喜姐儿是无辜的。故而思来想去,唯有一法能两全——趁流言还没坐实,赶紧给喜姐儿寻一门亲事,远远离开京城这是非地。门第高低倒无妨,只要男方家世清白,人口简单,能让喜姐儿安稳度日便好。婚事一成,流言没了依托,自然不攻自破,于喜姐儿是个归宿,于盛家也是保全,这是两厢便宜的事。”

如兰听到“远嫁”二字,再也忍不住,眼泪唰地涌了出来,死死咬着唇才没让自己哭出声。喜姐儿是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自小乖巧懂事,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手,本该有一门门当户对的好亲事,如今却要为了所谓的“家族清誉”,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远走他乡,这让她如何能忍?

不等如兰开口,房妈妈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人心:“老太太还说,若是五姑奶奶一时不舍,或是寻不到合意的人家,拖延下去,流言只会愈演愈烈。海家大奶奶为姐儿的亲事已是焦头烂额,连带着后辈哥儿在学里,怕也要被人指指点点,抬不起头来。太太届时为了阖族儿孙,有些事……怕是不得不为,也由不得心软了。”

“不得不为”四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直插如兰的心口。她瞬间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若是她不答应,不用父亲祖母为了其他子孙后代,或许会用更极端的方式来平息这场风波,而喜姐儿,便是那个随时可能被牺牲的棋子!

“不!不行!”如兰再也按捺不住,尖叫着就要冲上前,“我爹和祖母他们不能这样!喜姐儿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她来受这份罪?!”

王氏死死拉住女儿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泪水顺着脸颊滚落,砸在如兰的手背上,冰凉刺骨:“我的儿,你冷静些!你去了又能怎样?你爹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他认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王氏转头看向老管家,声音带着哭腔,满是哀求:“管家,你回去告诉老爷,容我们再想想,再想想……给我们几天时间,好不好?”

老管家躬身行礼,语气没有丝毫松动:“老爷说了,三日内务必拿出章程来。老爷也是不得已,还请太太和五姑奶奶体谅。”说罢,便带着房妈妈转身离去,厚重的木门被轻轻带上,却像关上了如兰母女所有的生路,满室只剩下无尽的凄惶。

如兰挣脱王氏的手,哭喊着就要往外冲:“我去找我爹!我要跟他说清楚!喜姐儿不能嫁!绝对不能嫁!”

“你给我回来!”王氏死死抱住女儿,哭声凄厉,“你去了也没用!你爹眼里只有家族,只有他的仕途和儿孙的前程!当年林噙霜……”她话说到一半,猛地顿住,可那未说完的话,却像一块巨石,压得母女二人喘不过气。林噙霜的下场,是盛府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警示,反抗的代价,她们承受不起。

如兰瘫坐在地上,泪水模糊了视线,绝望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忽然想起了文炎敬,那个口口声声说会护着她们母女的丈夫,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忙吩咐丫鬟:“快,去把老爷叫回家!让他立刻回家!”

文炎敬赶回家时,脸上满是懊恼与惭愧,一进门便对着如兰连连作揖:“夫人息怒!都是为夫不好,酒后失言,连累了夫人和喜姐儿,还连累了岳家!为夫该死,真是该死!”

如兰扑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袖,泪水止不住地流:“敬哥哥,你快想想办法!我爹逼我三日内给喜姐儿找婆家,要把她远嫁他乡,还说若是不从,便要……便要采取极端手段!你快想想办法,不能让喜姐儿就这么毁了啊!”

然而,听到这话,文炎敬的眼神却闪烁起来,脸上的惭愧渐渐被犹豫取代,他支支吾吾地说:“岳父大人……也是为了家族着想,毕竟此事关乎文家的清誉,也牵连到孩子们的前程……为夫实在惭愧,无地自容……但此事……还需夫人与岳母大人斟酌,小婿人微言轻,怕是……怕是插不上手。”

如兰脸上的希望一点点褪去,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丈夫:“人微言轻?喜姐儿也是你的女儿啊!她的前程,她的幸福,在你眼里就这么不重要吗?你就不能去跟我爹说说,为喜姐儿求求情吗?”

“夫人,话不能这么说。”文炎敬避开如兰的目光,声音越来越低,“为夫在朝里当差,若是此事闹大,于我的仕途也不利……岳父大人已经说了,只要喜姐儿远嫁,此事便能平息。或许……或许这也是个办法,至少能保全喜姐儿的名声,让她安稳度日。”

“安稳度日?”如兰笑了,笑得眼泪直流,“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远走他乡,无依无靠,这叫安稳度日?文炎敬,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了喜姐儿,还是为了你的仕途,为了你的面子?!”

文炎敬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夫人,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还是赶紧想想亲事吧,别让岳父大人动了怒,到时候更不好收场。”

看着丈夫这副懦弱自私的模样,如兰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了。她缓缓松开抓着他衣袖的手,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眼中的光芒一点点熄灭,只剩下死寂般的灰暗。她终于彻底明白,在这个关头,丈夫靠不住,娘家逼得紧,她的喜姐儿,竟成了无人庇护、必须被牺牲的棋子!

如兰将女儿揽进怀里,母女俩抱头痛哭,哭声凄厉,穿透了厚重的门窗,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喜鹊站在一旁,眼圈也红了,却只能不住地叹气,她是如兰的心腹,跟着如兰几十年,见惯了宅中的冷暖沉浮,此刻却也想不出半点办法,只能默默递上帕子,劝慰着:“小姐,别哭坏了身子,咱们再想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

可办法在哪里呢?三天的时间,转瞬即逝。盛紘的话像一道催命符,悬在母女俩的头顶。她们抗争不了盛紘以家族大义施加的压力,也改变不了文炎敬的懦弱与自私。

窗外的秋风越来越紧,梧桐叶簌簌落下,铺满了庭院的小径,像一层无法挣脱的枷锁。喜姐儿和如兰相拥而泣,泪水浸湿了彼此的衣襟,她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封建家族的巨轮面前,个人的情感与幸福,尤其是女子的命运,是何等微不足道,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被轻易碾碎。

摆在她们面前的,似乎只有一条路:在盛紘限定的三日内,为喜姐儿找到一个能让她“远离京城、安稳度日”的婆家,哪怕对方门第再低,条件再不如意。否则,等待喜姐儿的,可能是更不可预测、更危险的结局。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母女俩彻底淹没,连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缓缓盖下永昌侯府的飞檐翘角。闹闹捏着那封皱巴巴的绢纸信,指尖几乎要将单薄的布料掐碎,一路踩着碎步冲进内院,裙裾扫过回廊下的宫灯,搅得灯火明明灭灭,像她此刻乱成一团的心。

“大姐姐!二姐姐!出事了!出大事了!”她撞进宁姐儿的书房时,气息都带着哭腔,将信往桌上一拍,眼泪先掉了下来,“你们快看看,喜姐儿……喜姐儿要被外祖父逼死了!”

宁姐儿正临帖,狼毫一顿,浓墨在宣纸上洇开一个黑点。她放下笔,拿起信细细读来,素来沉稳的眉眼渐渐蹙紧,指尖不自觉地收紧,将绢纸捏出几道折痕。婉儿端着刚沏好的花茶走进来,见两人神色凝重,凑过去一看,才读了几句,眼眶便红了,手里的茶盏晃了晃,热水溅在虎口上,她竟浑然不觉。

“‘随便什么人家都好,只要离开京城’……”婉儿喃喃重复着信中的话,声音发颤,“外祖父怎么能这样?喜姐儿才多大?她那么乖,上次来府里还帮我整理绣线,怎么能像丢一件麻烦东西似的,随便打发掉?”

闹闹急得在屋里转圈,像只被围在猎网里的小兽,爪子无意识地扒着桌沿:“就是啊!她还那么怕生,嫁去陌生地方,遇上个不好的婆家怎么办?大姐姐,二姐姐,我们必须救她!可曦曦又去了城外庄子,说要瞧桑树和什么纺车,两日后才能回来,这可怎么等?”

宁姐儿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沉沉:“外祖父此举,明着是为了盛家清誉,实则是把喜姐儿当成了平息流言的棋子。他向来重家族轻私情,如今话已说死,三日内便要章程,怕是难以转圜。”她即将入宫,见惯了深宫里的权衡算计,更明白“家族大义”四个字背后,能压碎多少女儿家的一生。

婉儿咬着唇,忽然眼睛一亮:“要不……我去求五公主?我下个月就要去公主府做伴读了,若是能让喜姐儿以侍女的名义跟我一起去,好歹还在京城,我们能照看着她,总比嫁到天涯海角强。”

“不妥。”宁姐儿立刻摇头,语气斩钉截铁,“喜姐儿是盛家外孙女、文家嫡女,一旦入了公主府做侍女,便是自贬奴籍。往后在府中看人脸色,连婚配都由不得自己,主子一句话,或许比远嫁更凄惨。这条路是把她往另一个火坑里推。”

闹闹猛地一拍手:“那来咱们家!我去跟母亲说,把喜姐儿接过来住,就说是陪我作伴,实在不行……认作干女儿也行啊!母亲现在能管府里的事,外祖父总得给永昌侯府几分薄面吧?”

“一时可以,一世难安。”宁姐儿叹了口气,“喜姐儿终究是文家和盛家的人,没有名正言顺的长久名分,外祖父一句话就能把人要回去。母亲强行扣留,反而会激化矛盾,到时候外祖父恼羞成怒,怕是会对喜姐儿更不利。”

三个女孩围坐在桌旁,烛火将她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墙上,像三个无助的剪影。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嘲笑她们的无力。同情与义愤在胸中翻涌,可现实的高墙却坚不可摧,她们空有一颗想救人的心,却找不到一条可行的路。

婉儿抹了抹眼泪,声音带着哭腔:“难道就真的没办法了吗?眼睁睁看着喜姐儿被推出去?”

闹闹攥紧了拳头,眼眶通红:“要不……我们去跟外祖父求情?我们三个一起去,跪在他面前,求他收回成命!”

“没用的。”宁姐儿摇摇头,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属于她年龄的冷静与苍凉,“外祖父心意已决,我们三个小姑娘的眼泪,在‘家族存续’面前,一文不值。”

书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燃烧时噼啪的轻响。时间一点点流逝,盛紘给出的三日之限,像一把悬顶的利剑,每分每秒都在逼近。

忽然,宁姐儿抬起头,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温和,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她嘴唇微动,一个极轻极冷的词,缓缓从齿间吐出:

“假死。”

“什么?”闹闹没听清,下意识地追问。

宁姐儿转过头,看着两个妹妹惊骇的脸,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找一处可靠的庄子,安排一场‘意外’——或是急病暴毙,或是失足落水。然后暗中将喜姐儿送走,送到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隐姓埋名,重新生活。”

婉儿的脸瞬间变得煞白,手里的茶盏“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热水混着茶叶溅了一地,她却浑然不觉,嘴唇颤抖着:“大姐姐……你、你说什么?这……这太冒险了!万一被识破,不仅喜姐儿活不成,我们全家都会被牵连的!”

闹闹也惊呆了,她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她从未想过,一向沉稳守矩的大姐姐,会提出如此惊世骇俗的办法。这简直是逆天而行,一旦败露,便是灭顶之灾。

“我知道冒险。”宁姐儿的指尖轻轻划过桌面,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可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路吗?远嫁是任人摆布,做侍女是自甘卑贱,留在府中是坐以待毙。唯有假死,能让她彻底摆脱盛家和文家的掌控,真正为自己活一次。”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个妹妹苍白的脸,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也不行,没有银钱,她逃出去更痛苦。”

婉儿绞着手中的素色绢帕,帕子边缘早已被指尖揉得发毛,她猛地抬起头,眼底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急切:“等不了了!曦曦后日才回,外祖父的三日之限已过一日,剩下的时间根本不够细商!我们必须再想别的法子,不能只盯着那一条绝路!”

闹闹急得直跺脚,小巧的绣鞋在青砖地上踏出急促的声响,小脸憋得通红,声音带着哭腔却又透着一股直白的残酷:“还能有什么法子?不是被随便嫁出去,就是送进庵堂当姑子!可当姑子也得家里点头,外祖父要是铁了心要平息流言,怎会让她躲进庵堂?说到底,还不是得找个人家,把她从京城这是非地‘送’出去!”

这话像一把钝刀,割开了最后一层温情的面纱。三个女孩都清楚,在家族的意志面前,女子的出路看似有二,实则不过是从一个“归属地”换到另一个“归属地”,从未有过真正的自主。

宁姐儿一直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此刻忽然抬眼,眼中闪过一抹冰冷的锐光,声音不大,却像冰水浇在两人心头:“嫁人?说得轻巧。你们仔细想想,眼下这光景,谁敢娶?”

她顿了顿,一字一顿地戳破那层无人敢言的窗户纸:“文炎敬那句混账话,如今早已传得满城风雨,添油加醋成了‘文家女可为驸马妾’。满城皆知喜姐儿牵扯其中,谁家敢在这时候站出来,明目张胆地和‘驸马爷’抢人?这不是自讨没趣,往自己家门上泼脏水吗?”

闹闹还不死心,咬着唇追问:“那……那找个不在乎流言的寒门小户?只要人好,远嫁就远嫁,总比落到不明不白的人家强!”

“外祖父和文家绝不会同意。”宁姐儿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他们要的是‘平息事端’,是‘证明’喜姐儿并非传言中那般轻浮可议之人。若是把她低嫁到寒门小户,岂不是等于坐实了‘盛家女不值钱’的闲话?到时候流言只会更盛,反而达不到他们想要的效果。他们要找的,必然是个听起来‘体面’的人家,哪怕内里是火坑,只要能堵住悠悠众口,便够了。”

婉儿惨然一笑,眼底泛起水光:“门第高的,更重声誉,躲都躲不及,怎会蹚这浑水?除非……”

“除非什么?”闹闹连忙追问。

婉儿和宁姐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个近乎不可能的答案。宁姐儿深吸一口气,低声道:“除非有比长公主府权势更大,或是完全不惧长公主府的人,愿意出面庇护喜姐儿。可这又谈何容易?喜姐儿不过是个普通闺阁少女,谁会为了她,去得罪长公主府?”

“或者……”宁姐儿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除非喜姐儿能立刻展现出旁人无法替代的价值,让盛家觉得牺牲她不划算,或是让某个有力的势力觉得值得庇护。可她……她只是个寻常姑娘,又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价值?”

三条路,清晰地摆在眼前,却条条都是死路。假死,代价太大,风险太高,她们三个闺阁少女根本无力操作;体面远嫁,看似符合家族要求,却是将喜姐儿推入未知的火坑,且仓促之间难以寻得“合适”人家;低嫁或寻庇护者,要么家族不允,要么根本无从寻觅。

激烈的辩驳之后,是死一般的沉默。烛火在风中摇曳,将三个女孩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像极了她们此刻摇摆不定的希望。她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在强大的家族意志和险恶的流言面前,她们那些基于闺阁常识的“解决办法”,是何等苍白无力。

“难道……就真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喜姐儿被推出去吗?”闹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不甘。

“克夫?”闹闹急得团团转,脱口而出的主意让宁姐儿脸色骤沉,语气里带着刺骨的寒意:“愚蠢!‘命硬克夫’这四个字,比‘可做妾’的流言更恶毒!一旦传出去,喜姐儿在盛家便是不祥之人,别说嫁人,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外祖父为了家族清净,说不定会直接把她扔进偏远庵堂,或是……”她话锋戛然而止,未说出口的结局,比远嫁更令人不寒而栗。

闹闹吓得缩了缩脖子,手指绞着裙摆,不敢再吭声。

婉儿蹙着眉沉思许久,缓缓开口:“还有一条路,之前提过却没说透——假死,然后去边关找那位有影响力的赵凌云姐姐。那里天高皇帝远,规矩松弛,或许能让她隐姓埋名,重新开始。”

“谈何容易?”宁姐儿摇头,语气沉重,“假死要瞒过盛家、文家上百双眼睛,需要天衣无缝的谋划;护送她去边关,要人手、要银钱、要通关文书,这些我们一样都没有。更重要的是,我们三个闺阁少女,谁有能力扛下这灭顶风险?一旦败露,喜姐儿活不成,我们和背后的梁家、盛家,都会万劫不复。”

闹闹急得眼圈通红,忍不住跺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文炎敬那个混蛋惹的祸,凭什么让喜姐儿买单?让他自己去给驸马做妾好了!”

婉儿一脸鄙夷地说道:“文炎敬?哼!那个家伙啊,简直就是个糟老头子,不仅年纪大得可以当外祖父了,而且长得也奇丑无比!驸马爷怎么可能看得上这种货色呢?”她一边说着,还不忘用手比划着,似乎想要把文炎敬的丑陋模样展现给别人看。

“抱怨没用。”宁姐儿揉了揉额角,忽然眼神一动,“等等,我昨日听母亲和二伯母闲谈,说锦哥儿不日要去北边军中历练?”

婉儿和闹闹齐齐看向她,眼中满是疑惑。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宁姐儿脑海中飞速成形,她压低声音:“锦哥儿去边关,必有车队随行。若是能将喜姐儿藏在他的行李车或仆从车里,混出城去……”

“不行!”闹闹立刻反对,“太危险了!锦哥儿的队伍肯定要查验,一旦被发现,喜姐儿和锦哥儿都要遭殃!”

婉儿却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眼中渐渐燃起决绝的光芒:“如果不是偷偷藏,而是有人‘正大光明’地带她走呢?”

“什么意思?”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婉儿看向闹闹,语气带着破釜沉舟的意味:“闹闹,你跟着锦哥儿去边关。”

“我?!”闹闹惊得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

“对!”婉儿越说思路越清晰,“你去央求母亲,就说听闻边关风光奇特,想去开开眼界、增长见识,缠着锦哥儿带你同行。二伯母如今开明许多,再加上母亲从旁劝说,或许能答应。你以梁家小姐的身份,带两个贴身丫鬟再正常不过。等到路上,‘偶然’遇到一个孤苦无依、与家人失散的姑娘——也就是喜姐儿,你看她可怜收留在身边做伴,一不小心出了城,一不小心到了边关再慢慢谋划,岂不是顺理成章?”

宁姐儿立刻补充:“不错!闹闹年纪小、性子跳脱,提这样的要求虽显突兀,却不算离谱。有梁家车队和锦哥儿的身份作掩护,出城、赶路都安全得多。到了边关,天高地远,再为喜姐儿找赵家姐姐托付,总比在京城任人宰割强!”

这个计划依旧漏洞百出:如何让盛家相信喜姐儿的“消失”是意外而非私逃?路上会不会被查验出破绽?到了边关又该如何安置?墨兰和苏氏是否愿意承担这巨大风险?

可此刻,它已是三个女孩能想到的、唯一有实操可能的生路。比起“假死”的决绝,它更可控;比起“嫁人”的被动,它更贴合喜姐儿逃离的意愿。

三个女孩的心都怦怦直跳,既怕计划败露的灭顶之灾,又难掩绝处逢生的激动。

“这……这真能行吗?”闹闹声音发颤,眼底却燃起跃跃欲试的火苗。

“不知道,但总要试一试。”宁姐儿语气坚定,“这是唯一能给喜姐儿活路的办法了。”

婉儿握紧拳头:“我现在就去探母亲和二伯母的口风,问清锦哥儿的动身日期。闹闹,你赶紧准备说辞,务必让母亲答应带你去边关。”

冬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墨兰房内的紫檀木账桌上,映得那些密密麻麻的铺子账目都泛着暖光。婉儿端着一盏刚炖好的参茶,轻手轻脚地走进来,青瓷茶盏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母亲,歇会儿吧,喝口参茶润润喉。”她将茶盏递到墨兰手边,顺势侍立在旁,纤细的手指轻轻落在母亲肩头,力道适中地捶打着。

墨兰闭目养神,接过茶盏抿了一口,温热的参汤滑过喉咙,驱散了核对账目带来的疲惫,她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你这孩子,倒越来越贴心了。”

婉儿垂着眼帘,语气放得愈发随意,像是纯粹的闲聊:“母亲操劳家事,女儿自然该多孝顺。对了,女儿昨日听宁姐姐提起,好像锦哥哥,近日要出远门?”

墨兰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平静:“哦?你也听说了?是你祖父在兵部给锦哥儿谋了个历练的差事,要去北边军营待上些时日,一来是长长见识,二来也是为将来的仕途铺路。”

婉儿的心猛地一跳,指尖的力道都不自觉重了些,又连忙放轻,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慨:“北边?那可真是千里迢迢。路上想必辛苦得很,二伯母和嫂嫂心里定然牵挂坏了。”

“可不是嘛。”墨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共情,“儿行千里母担忧,哪怕是男孩子,出门在外,做母亲的怎能不挂心?不过话说回来,男儿志在四方,能有这样的历练机会,也是他的福气,你二伯母虽不舍,终究还是支持的。”

婉儿抿了抿唇,斟酌着词句,像是随口提起的遐想:“说起来,北边的风光,定是与京城大不相同。女儿从前读边塞诗,总觉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景象格外壮阔,心里倒也生出几分向往,可惜终究是女儿家,无缘得见。”

她顿了顿,偷偷抬眼观察墨兰的神色,见母亲并未起疑,便继续说道:“前几日闹闹还跟我念叨,说整天在府里闷得慌,除了学规矩就是做针线,最多去庄子上转一圈,实在无趣得很,要是能出去走走,看看不一样的山水就好了。”

墨兰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点了点婉儿的额头:“你们这两个小丫头,倒是想得美。闹闹那个猴儿性子,真要是放出去,还不得撒欢跑没影了?指不定惹出什么乱子来。女儿家,安稳待在闺中,学好规矩、打理家事,才是正理。”

婉儿心中稍定,知道母亲只是当作孩童的玩笑话,并未多想,便顺着话头笑了笑:“母亲说得是,女儿也就是随口一说。您快趁热把参茶喝完,再歇会儿,账目也不急在一时。”她见好就收,不再深谈,默默收起茶盏,转身退了出去,心中却已确认了锦哥儿北上的消息,只待闹闹那边发力。

另一边,闹闹得知婉儿探得实情,立刻选了个墨兰心情颇佳的下午——彼时墨兰刚处理完一桩绸缎生意,净利润比预期高出不少,正坐在窗前翻看新到的布料样子。

“娘亲~ 我的好娘亲~” 闹闹像只轻盈的小蝴蝶,扑腾着冲进房里,一把抱住墨兰的胳膊,声音拖得又软又甜,还带着几分刻意的讨好。

墨兰被她撞得晃了晃,抬眼一看她这满脸堆笑的模样,便知这丫头定是有求于自己,点着她的额头笑骂:“又来这套?说吧,这次是零花钱不够用了,还是看中了哪家首饰铺的新鲜玩意儿?”

“都不是!”闹闹连忙摇头,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漫天星光,“娘亲,女儿听说锦哥哥要去北边了?是真的吗?”

墨兰挑了挑眉,心中了然:“怎么,婉儿都告诉你了?倒是消息灵通。”

“嗯!”闹闹用力点头,脸上立刻露出无限向往的神情,小手比划着,“娘亲,北边是不是有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是不是有跑得飞快的骏马?天空是不是比京城蓝多了?就像画儿里、诗里写的那样,‘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大概是吧。”墨兰随口应着,指尖划过一块水绿色的云锦,目光依旧落在布料上。

闹闹见状,连忙摇晃着墨兰的胳膊,开始软磨硬泡:“娘亲~ 女儿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出过京城呢!整天就在这侯府里、园子里打转,最多去去城郊的庄子,闷都闷死了!您瞧女儿这性子,哪里像个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嘛,分明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

墨兰被她逗得失笑:“你倒有自知之明。”

“所以呀!”闹闹趁机切入正题,眼睛里满是期盼,“娘亲,锦哥哥这次去北边,机会多难得呀!女儿……女儿能不能跟着一起去?就去见识见识世面!”

她生怕墨兰立刻拒绝,连忙补充道:“娘亲您放心,女儿不是一个人去!跟着锦哥哥的队伍,有娴嫂嫂照应,还有那么多护卫家丁,安全得很!女儿保证,到了那边一定听话,绝不乱跑乱闹,就是看看不一样的天地,回来也好跟姐姐们说道说道,长长见识嘛!”

墨兰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眉头微微蹙起:“胡闹!边关之地,兵荒马乱的,岂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能去的?路途遥远,风餐露宿,你吃得消那份苦?”

“娘亲~”闹闹立刻换上可怜兮兮的表情,声音更软了,“女儿知道您担心,可女儿真的不是小孩子了!您不总说,女子也该有些见识,不能只困于内宅吗?您看您自己,现在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还常去庄子上巡视,见识多广呀!女儿也想向您学习,出去开开眼界嘛!”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墨兰的神色,见母亲虽然摇头,却并未厉色拒绝,便又加了一把火:“再说了,有嫂嫂和锦哥哥在,他们肯定会照顾好女儿的!就当是女儿去游学一趟,您不是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吗?这次可是难得的机会,错过了,女儿这辈子可能都没机会去北边了!”

说到最后,她甚至带上了几分委屈的哽咽,眼眶微微泛红:“娘亲,您要是不答应,女儿心里这个念想断不了,日后怕是更要胡思乱想,说不定还会惹出别的麻烦来……您就答应女儿吧,好不好?求求您了!女儿保证,一切都听嫂嫂和锦哥哥的安排,绝不给家里丢脸,回来后一定好好学规矩,再也不缠着您了!”

她又是撒娇,又是讲道理,又是赌咒发誓,甚至隐隐带着点“不答应就没完”的耍赖意味。她知道,母亲如今比从前开明许多,受曦曦的影响,也渐渐看重女儿的意愿,这便是她最大的底气。

墨兰被她缠得头疼,看着小女儿那双满是期盼与执拗的眼睛,心中确实有些动摇。她并非那种墨守成规的封建母亲,自己当年在盛家压抑多年,如今执掌侯府中馈,更明白眼界对女儿的重要性。闹闹说得不错,有娴姐儿和锦哥儿照看,安全方面确实有保障。只是,让未出阁的女儿远行边关,终究太过出格,传出去怕是会惹人非议。

“此事……非同小可,不能草率决定。”墨兰沉吟片刻,终于松了口,“容我与你祖母,还有你二伯母仔细商议商议再说。你且先收了这心思,莫要再四处嚷嚷,免得被外人听了去,说我们侯府没有规矩。”

没有立刻拒绝!闹闹心中狂喜,知道母亲已经意动,连忙乖巧地松开手,对着墨兰福了福身:“谢谢娘亲!女儿都听娘亲的!女儿这就回去乖乖等着,绝不四处乱说,也不给娘亲添乱!” 她说完,还不忘对着墨兰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然后欢天喜地却又强作镇定地退了出去,脚步都带着难以掩饰的轻快。

婉儿在自己房里等得心急,见闹闹回来,连忙迎上去:“怎么样?母亲答应了吗?”

“没有立刻拒绝!”闹闹压低声音,眼底满是兴奋,“娘亲说要跟祖母和二伯母商议!这就是有希望呀!”

婉儿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点了点头:“这是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接下来,就看母亲和她们商议的结果了。我们得抓紧时间,暗中盘算下一步,若是母亲那边应允了,我们就得立刻想办法,把喜姐儿那边安排妥当。”

夕阳西下,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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