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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的目光从案上那叠重若千钧的稿纸上移开,无意识地飘向暖阁窗外。庭院里,驸马正摇着一把象牙折扇,与几个年轻丫鬟说笑打趣,不知说了句什么风流话,引得丫鬟们捂着嘴娇笑连连,鬓边的珠花随着笑声轻轻晃动。

这幅寻常人家或许会称道的“夫妻和乐、庭院融融”图景,此刻落在刚读完《穆桂英》的长公主眼中,却显得格外刺眼,甚至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空虚与无聊。

驸马……她在心中默念这个称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缠枝莲纹样,眸底掠过一丝疏离与漠然。他确实是个无可挑剔的皇家女婿,相貌俊雅,性情温和,是京中宴会上最受欢迎的风流人物。可也仅此而已。他不懂金戈铁马的肃杀,不懂边关风雪的凛冽,更不懂一个被礼教囚禁的灵魂如何渴望挣脱,一群被遗忘的女子如何能在绝境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力量。他的世界,永远停留在风花雪月的方寸之间。

一个近乎荒诞却又带着某种解脱感的念头,猛地窜入长公主脑海:要不……我也写一个?写杨家女将的后续,写她们如何镇守边关、续写传奇?或者……干脆我自己去?像穆桂英那样,披甲上阵,奔赴边关?驸马既然无用,便让他留在死在京中,我找个“为国分忧、缅怀忠烈”的由头,去边关看看真实的战场,看看那些真正在守护家国的人……这样,好像也并非完全不合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让她自己都心惊肉跳,随即又被一阵荒谬的无力感淹没。她是金枝玉叶的长公主,是皇家体面的象征,不是话本里可以随心所欲的巾帼英雄。她的人生轨迹,早已被宫规礼法、家族责任牢牢框定——主持宫宴、打理府中事务、维持夫妻和睦的表象,这才是她该做的“本分”。边关?战场?那是与她隔着千山万水、也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的另一个世界。

她的目光越过庭院里嬉闹的人影,仿佛看到了更远的地方——是故事里提及的、在战火中饱受蹂躏的边城百姓,是真实历史中无数像杨家寡妇一样,默默承受着丧夫失子之痛、却依旧咬牙支撑起门户的女子。她们的苦难与坚韧,远比她眼前的风花雪月更真实,也更沉重。

“唉……”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从她唇间逸出,带着对自身处境的清醒认知,也带着对无力改变现实的深深无奈。“可惜了,”她低声自语,像是在对故事里的佘太君倾诉,也像是在对自己叹息,“空有一腔热血,却困于此地,寸步难行。我……终究是无用的。”

“公主怎会无用?!”一直屏息观察着她神色的荣安郡主,听见这话立刻急了,几步上前,眼中闪着机敏的光芒,语气急切却笃定,“公主您有大用!只是您还没找到地方施展!”

长公主收回飘远的思绪,有些疲惫地看向侄女:“哦?我有什么用?除了开开宴会、赏赏花、与这些无甚趣味的人周旋,我还能做什么?”

荣安郡主伸出纤纤玉指,先是指了指案上那叠《穆桂英》的稿纸,又指了指窗外看似繁华、实则麻木的交际圈,随即压低声音,语气兴奋得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公主您看这字迹,清丽工整却笔力尚嫩,显然书写者年纪不大,说不定就是哪位未出阁的小姐。能写出《杨家将》这样的故事,心思、胆魄绝非寻常闺秀可比!您想啊,京中之大,像她这样心中有丘壑、笔下有力量的女孩,定然不止一个!只是她们散落各处,无人知晓,只能在暗处默默书写,彼此隔绝。”

她越说眼睛越亮,语速也不自觉加快:“您可以开个宴会——不是寻常的赏花宴、诗词宴,就说是‘以文会友’。不拘泥于吟诗作对,也允许大家呈递新撰的话本、传奇、杂记。帖子发得巧妙些,范围不必太大,但要精准,专挑那些家风相对开明、家中女子可能对这类故事感兴趣的人家送。咱们就在宴上,留心观察那些言谈间透着不凡、或是呈递上来的文字有见地的人!”

荣安郡主凑得更近,声音带着一丝蛊惑的意味:“万一……万一真让咱们发现了这样的‘好苗子’,甚至那位红星本人也肯露面呢?姑母您想想,若能将这些人暗中聚拢一些,哪怕只是偶尔提点几句、提供些笔墨纸张的便利,或是在她们遇到非议时,用您的身份稍稍庇护一二,让她们能毫无顾忌地继续写下去,让这样的故事能更多、更好地流传开来……这难道不是天大的用处?”

她见长公主眼中已有松动,立刻抛出最后一个极具诱惑力的“筹码”,眼睛狡黠地眨了眨:“再说了,以后她们再写出什么新稿子,咱们不就能第一个读到了吗?总好过现在这样,排着长队苦等,还只能借三日,看得意犹未尽!”

长公主静静地听着,原本黯淡的眼神渐渐重新聚拢起光彩。荣安郡主的话,像是一把精巧的钥匙,为她推开了一扇从未想过的门。

她不能亲自奔赴边关,但或许可以在这深宅大院、宫规礼法的桎梏中,为那些心中装着边关、装着热血、装着不甘的灵魂,搭建一个不那么压抑的角落;她不能亲自提刀上阵,但或许可以用自己的身份和影响力,为那些试图用笔作刀枪、唤醒世道人心的“小穆桂英”们,提供一丝庇护、一点掌声、一份底气。

这不再是消极的阅读与感叹,而是主动的寻找、筛选与潜在的扶持。是在她能力范围之内,所能做出的、最有意义的“有用”之事。

长公主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再次看向窗外。驸马与丫鬟们的嬉笑声似乎变得遥远了许多,庭院里的繁花似锦也不再让她觉得空虚。她的目光变得悠远而坚定,仿佛穿透了重重高墙,看到了那些隐藏在京中各个角落、心中燃着星火的女子们。

“你说得对。”长公主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从容与威严,却多了一份沉静的力度,“空叹无用,不如做些实在的。”

她转过身,对荣安郡主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浅笑,那笑容里既有长辈的慈爱,也有决策者的果决:“这宴会,要办。帖子,我亲自拟。名义嘛……就叫‘笔墨’小聚吧。”

“至于能不能找到我们想找的人,能不能做成我们想做的事……”长公主的目光重新落回《穆桂英》的稿纸上,指尖轻轻拂过“妇女能顶半边天”那行字,眼中闪着笃定的光,“总要试过才知道。”

一场即将在京中贵女圈掀起微妙波澜、旨在发现和连结“同类”的特别宴会,就此在长公主的心中埋下了种子。而林苏和婉儿她们无意中播撒的火星,或许将借此东风,燃得更旺,也将遇到最意想不到的、来自权力顶层的助力。

长公主府的帖子,是用洒金云纹宣纸裁制而成,边缘压着精致的缠枝莲暗纹,字迹由宫中御用画师亲笔题写,清隽雅致,末尾钤着一方朱红的“长公主印”,透着皇家独有的矜贵。这张轻薄却分量十足的花笺,如一片特殊的雪花,悄然飘落进京城各家高门的闺阁之中,也落在了永昌侯府梁夫人的案头。

梁夫人捏着帖子,对着廊下透进的天光看了半晌。指尖抚过“笔墨”两个字,眉头微蹙,眸底掠过一丝深思。她执掌侯府中馈多年,见惯了京中交际的虚与委蛇,这般名义新奇、不限诗词只允话本传奇的雅集,实在透着几分蹊跷。良久,她轻轻将帖子放在紫檀木案上,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去请二少奶奶和三少奶奶过来。”梁夫人对身旁的嬷嬷吩咐道。

不多时,墨兰与二儿媳苏氏便联袂而来。二人见梁夫人神色凝重,皆敛了气息,垂手侍立。

“你们看看这个。”梁夫人将帖子推到二人面前,“长公主府送来的,说是要办个‘激扬文字’的小聚。”

墨兰拿起帖子,快速扫了一遍,眉头当即皱起。如今侯府正是多事之秋,宁姐儿又即将入宫参选,正是需谨言慎行、避嫌藏拙的时候。她放下帖子,语气坚决:“母亲,这宴会听着就不寻常。长公主身份何等尊贵,却突然邀京中闺秀谈什么话本传奇,实在不合常理。咱们还是称病婉拒吧,免得节外生枝,影响了宁儿的前程。”

苏氏性子更为缜密,接过帖子细细品读,指尖在“不拘诗词,话本传奇亦可”一行上轻轻摩挲,沉吟片刻后,压低声音道:“母亲,三弟妹所言极是。媳妇还听闻一桩传闻——长公主与驸马爷这些年,似乎并不那么琴瑟和鸣。驸马爷膝下至今空虚,公主府后院更是暗流涌动。”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二人,声音压得更低:“这突然下帖邀请适龄闺秀,美其名曰‘笔墨’,会不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长公主或许是想借机为驸马爷择选良妾,以填补府中空白,或是平衡府内势力?”

这话一出,梁夫人眼中瞬间闪过一丝了然与凝重。苏氏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长公主身份尊贵,婚姻却不如意,驸马虽风流儒雅,却无实权,且与长公主貌合神离多年。若长公主真要借这种风雅场合为驸马物色新人,那这宴会便是个不折不扣的“火坑”。谁家的女儿要是被选中,无论最终结果如何,都免不了落个“攀附权贵、介入皇家婚姻”的闲话,对家族名声和女儿自身都是莫大的损害,尤其宁姐儿还在待选期间,更是万万沾染不得。

“你们顾虑得是。”梁夫人缓缓点头,语气斩钉截铁,“这浑水,我们不趟。婉拒的话,我会让人好生措辞,既不得罪长公主府,也能保全自身。”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平息。没过两日,大房的大奶奶便哭哭啼啼地跑到了梁夫人的院子里。她一进门便跪倒在地,捶胸顿足,口中念念有词:“老夫人,您偏心!您怎能如此偏心!长公主府的帖子何等金贵,那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您却只想着嫡出的孙女,全然不顾我们大房的姑娘们!她们也到了该露脸的年纪,若是能得长公主殿下青眼,那便是一辈子的福分啊!”

梁夫人冷眼看着她撒泼打滚,心中明镜似的。大房是庶长子一系,向来与嫡支离心,这些年总想攀附权贵。如今见有机会接触长公主府,自然不肯放过,甚至不惜用这种撒泼的方式来逼迫她。

看着大房大奶奶那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梁夫人心中忽然有了主意。她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扶起大房大奶奶:“罢了罢了,既然你如此坚持,那这名额便让给大房的姑娘们吧。府里也会按份例,给她们置办合适的行头,让她们好生去见见世面。”

大房大奶奶闻言,立刻破涕为笑,连连道谢,欢天喜地地退了出去,全然没察觉梁夫人与墨兰、苏氏交换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凉薄与了然。

更让梁夫人笃定自己决断正确的是,随着宴会日期临近,她通过相熟的世家主母私下打探,发现京中但凡有适龄婚配女儿、且真心疼爱女儿、看重家族名声的人家,几乎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婉拒。有的称女儿染疾,有的说恰逢家中小丧,理由五花八门,核心却只有一个:长公主府那摊水,太浑太深,不敢沾染。

谁都清楚,驸马爷能力平平,风流名声在外,与长公主关系微妙已是半公开的秘密。更棘手的是公主府内的复杂人际——驸马的继母是张将军之幼女,颇有手段,其所出的儿子精明强干,在朝在野都颇有建树,风头甚至盖过了驸马这位名义上的长子。这样的家庭,婆媳、夫妻关系盘根错节,宛如一团乱麻。谁家舍得把精心培养的女儿,送到这种环境里去冒险?万一被长公主或驸马“看中”,无论是做妾还是通房,都是将女儿推入火坑,平白惹来一身腥臊,还可能与那更有本事的异母弟一系结怨。

于是,一场由长公主发起、本可能别开生面的“寻找同类”宴会,因这层难以言明的顾虑,在京城真正的高门核心圈层中,尚未开始便已遇冷。最终愿意前去的,多半是像梁家大房这样急于攀附权贵、或是门第稍低、信息不畅,又或是别有所图的人家。

梁夫人得知这些情况后,只是淡淡地对墨兰和苏氏说:“看来,咱们的决断是对的。让大房去热闹吧,咱们且静观其变。”

墨兰与苏氏纷纷点头,心中皆是松了口气。只是,梁夫人看着窗外飘落的秋叶,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她总觉得,长公主那帖子上的措辞,那“笔墨”的名义,似乎并非全然是为驸马选人那么简单。或许,那位身处高位的长公主,真的藏着几分不为人知的心思?

但无论如何,风险远大于机遇,避开是最稳妥的选择。只是她们未曾料到,这场因为误解和顾虑而差点“夭折”的宴会,最终却因为参与者的“成分”变化,即将朝着一个谁也预料不到的方向发展。

长公主府的临水敞轩,依着一池残荷而建。四周悬挂着前朝名家手绘的梅兰竹菊图轴,案几上铺着素色锦缎,摆着应季的白梅与精致的茶点——松子糕、杏仁酪、水晶饺,皆是精工细作,连盛器都是剔透的白瓷,试图营造出清雅绝尘的交流氛围。

然而,到场宾客的“众生相”,却与这雅致布景格格不入,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尴尬与微妙。

如梁夫人所料,京城真正顶尖门第、有待字闺中优秀女儿的人家,十之八九都借故缺席。到场的宾客,大致可分为三类:

以永昌侯府大房为代表,一口气带来了四位庶女与旁支女孩。她们穿着簇新的绫罗绸缎,头上插满了金钗珠翠,恨不得将家底都披在身上,生怕旁人看不出她们的“用心”。举止间刻意模仿着大家闺秀的温婉,却难掩眼底的热切与算计,目光频频瞟向主位的长公主,偶尔瞥见驸马的身影,更是连忙整理衣鬓,露出精心练习的浅笑。她们所谓的“激扬文字”,不过是提前背好的、辞藻华丽却空洞无物的应制诗词,翻来覆去都是“圣恩浩荡”“风花雪月”,毫无半分真心。

一些五六品官员或没落勋贵家的女儿,难得接到长公主府的帖子,受宠若惊。她们精心准备了才艺,有的弹了一曲《平沙落雁》,有的临了一幅柳体小楷,虽算不得顶尖,却也中规中矩。只是她们大多局促不安,双手绞着帕子,说话时声音细若蚊蚋,显然是第一次踏入如此尊贵的场合,对公主府的复杂内情知之甚少,只单纯将这场宴会视为攀附权贵的难得契机。

个别家中有适龄儿子的夫人,也带着女儿前来,心思不在“文字”而在“人脉”,频频与其他夫眷攀谈,打探着京中动向。还有少数几位是真对诗词传奇感兴趣的姑娘,却人数寥寥,且大多性情内敛,在喧闹的人群中几乎没有存在感。

长公主端坐主位,一身石青色织金蟒纹褙子,衬得她肤色莹白,面容雍容。脸上始终维持着皇家公主应有的浅笑,眼底的失望与心凉,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浓。

她耐心聆听着每一位女孩的“呈递”与“展示”。诗词多是陈词滥调,不是歌功颂德便是伤春悲秋;偶有呈递“话本”的,也不过是才子佳人私定终身、神怪志异荒诞不经的老套故事,浅薄无聊,毫无筋骨。她满心期待的、那种能写出《穆桂英》般血肉丰满、充满血性与力量的笔触,那种超越寻常闺阁的眼界与胸怀,连一丝影子都未曾见到。

没有一个像的。

甚至,连稍微接近的都没有。

这些女孩,或许美丽,或许乖巧,或许有些小才情,但她们的眼神里只有依附与算计,她们的谈吐中满是拘谨与奉承,她们的作品里透着的,是被礼教驯化后的苍白与无力。与那叠稿纸中蕴含的、足以撼动人心的力量,简直是云泥之别。长公主甚至开始怀疑,那份原稿是否真的出自某位闺秀之手?还是自己太过天真,误将偶然得见的文字,当成了普遍的觉醒?

“今日乏了,都散了吧。”她淡淡开口,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嬷嬷们连忙上前,恭敬地应着“是”,并示意宾客们有序退场。众人如纷纷躬身行礼,退出敞轩。

就在她心中失望累积,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笑容时,一阵淡淡的酒气飘了过来。她的驸马,那位素来以风度翩翩自居的男子,不知何时凑到了她身边。他眼神游离,脸上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显然是刚从外面的宴饮中抽身而来。

他顺着长公主的目光扫了一眼厅中,自以为体贴地低声笑道:“殿下今日这宴会,倒是别致。来了这许多娇客,热闹得很。” 他顿了顿,目光在几位容貌出众的女孩身上流连片刻,语气突然变得轻佻,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轻浮:

“方才在外面遇见文炎敬,他还同我说笑呢。说他家大姐姐,端庄贤淑得很。” 他故意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算计,“文炎敬那家伙,半开玩笑地说,若是殿下不嫌弃,让长女来给殿下……啊不,来府里做个良妾,也是她的造化。”

他说得随意,仿佛只是在聊一件无关紧要的闲事,却没注意到长公主瞬间僵硬的脸色。“良妾”二字,如同两记耳光,狠狠扇在长公主脸上。更过分的是,他竟将朝廷命官私下的玩笑拿到这种场合提及,硬生生将长公主精心筹备的小聚,坐实成了“为驸马选妾”的庸俗戏码!这不仅是对她初衷的亵渎,更是将文家姑娘,置于一个极其尴尬难堪的境地!

“啪——!”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猛然炸响在原本就气氛微妙的敞轩之中!

丫鬟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瞬间鸦雀无声,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主位。

只见长公主面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手中原本把玩着的一只官窑青瓷画瓶,此刻已在她脚边摔得粉碎。青白色的瓷片四溅,其中一片甚至崩到了驸马的月白色袍角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

长公主看都未看那堆碎片,她猛地站起身,凤眸含威,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箭,直射向一脸错愕、酒意瞬间醒了大半的驸马。那目光里,有被误解的滔天愤怒,有对丈夫愚蠢轻浮的极度失望,更有一种被当众羞辱的凛然寒意!

她甚至没有多余的呵斥,只是用那种能冻死人的眼神死死盯着驸马,仿佛多看一秒都觉得肮脏。

驸马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吓得魂飞魄散,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酒意彻底醒了。他仓皇地后退一步,嘴唇哆嗦着,想辩解什么,却在长公主那骇人的气势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下意识地缩着脖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滚。”

长公主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震得在场众人耳膜发颤。

驸马如蒙大赦,也顾不得什么皇家女婿的体面,连忙躬身行礼,几乎是踉跄着、头也不回地迅速退出了敞轩,背影狼狈不堪,连落在地上的折扇都忘了捡。

长公主站在原地,缓缓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强压下心中翻腾的怒火与深深的疲惫、失望。当她再次睁开眼时,脸上已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更加深重的冰冷与疏离,仿佛刚才的愤怒从未发生过。

一场精心筹备、寄予厚望的“寻找同类”宴会,最终以一场荒诞的闹剧仓促落幕。长公主没有找到她想找的“作者”,反而被丈夫的愚蠢言行彻底败坏了心情,更清晰地看到了这京城贵女圈浮华表面下的苍白与无力。

文炎敬那日在驸马面前的“玩笑”,本是酒酣耳热之际的随口攀附——他或许只是提了句“自家女儿多有才情”,想凑个话题讨好驸马,却没料到这话经驸马歪曲,竟在长公主宴后以那般难堪的方式被抛出。这半句戏言彻底变了味,成了一则面目全非却极具杀伤力的流言:

“文炎敬为巴结长公主府,竟主动要将自家女儿说给驸马做妾!”

流言像长了翅膀,三日内便飞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高门深院。最先捕捉到这则消息的,是耳目灵通的顾侯夫人盛明兰。她初闻时只当是无稽之谈,可接连从闺房密友、娘家嬷嬷口中得到印证,甚至听闻了长公主摔瓶怒斥驸马的细节后,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随即被滔天的怒火与深深的忧虑淹没。

文炎敬!他怎敢如此口无遮拦!

即便真是玩笑,这话传出去,盛、文、袁家所有未嫁女儿的名声都要被玷污!如兰是他的妻子,他的女儿喜姐儿尚在闺中,还有他们几家的儿子,都要被这“愿给人做妾”的污名缠上,将来议亲之路必定步履维艰!

明兰不敢耽搁,当即屏退左右,铺开素笺,提笔给如兰写了一封措辞急切却暗示清晰的信。信中未敢直接提及流言——怕落人口实,只以妹妹关怀姐姐的口吻,谈及近来京城风气浮躁,高门内宅是非颇多,稍有不慎便会累及清誉。她“忧心”侄女喜姐儿的将来,“深觉女孩儿家,平安顺遂为上,未必非要困于京中这是非之地。若有稳妥可靠、家风清正的人家,即便门第稍低、地域稍远,能得一世安稳,反是天大的福气。” 她甚至“不经意”地提起,听闻老家、文家族地有不少积善耕读之家,子弟上进,环境清净,远离京城纷争……

这封信的核心,再明白不过:快把喜姐儿低嫁,或是嫁去外地,尽快离开京城这个风暴中心,唯有如此,才能止损,避免被流言彻底毁掉一生!

信送出时,华兰恰在文府与如兰想办法。她也早已听闻风声,脸上满是忧色,看着明兰封缄的信封,重重叹了口气:“妹妹,你这话说得虽不中听,却是眼下最实在的法子。咱们几家的女儿,都是清清白白养大的,经不起这样的污名。”

如兰逐字逐句读下去,那笑意渐渐凝固,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她起初还有些懵懂,反复咀嚼着信中的暗示,又联想到近日府中下人窃窃私语的风声,猛地反应过来——那流言,竟是真的!

“文炎敬……你这个混账东西!”如兰猛地将信纸拍在桌上,声音尖利得吓人。

她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起伏,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她太清楚这流言的杀伤力了——在这世道,男人一句无心的玩笑,却要女人用一辈子来偿还。文炎敬的一句话,几乎要毁了她的女儿,毁了她所有未嫁的姑娘!

巨大的恐慌、委屈、愤怒,还有对女儿未来的绝望,瞬间将她淹没。她再也顾不得主母的仪态,捏着那张浸透了明兰担忧的信纸,带着华兰一路哭着跑出府,坐上马车直奔盛家老宅,径直扑进了母亲王氏的怀里。

“娘!娘啊!”如兰哭得撕心裂肺,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紧紧攥着王氏的衣襟,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我可怎么办啊!文炎敬那个杀千刀的……他在外面胡说八道,现在全京城都以为我的女儿轻贱,可以随便给人做妾了!明兰来信……让我把喜姐儿快点低嫁,嫁得远远的……我的喜姐儿啊!她那么乖,那么好……凭什么要受这种委屈!呜哇……”

王氏被女儿哭得心肝俱颤,起初还摸不着头脑,待如兰哭哭啼啼把前因后果说清楚,又结合近日听到的零星传闻,她顿时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丫鬟连忙扶住她,她却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掉了下来,拍着如兰的背,哭声里满是悔恨与无奈的埋怨:

“我的儿啊……现在知道哭了!早干什么去了?!”

“当初我就说,那文炎敬家世单薄,虽有几分才气,却性子跳脱、不懂沉稳,叫你莫要一头热非要嫁他!你偏不听!非要说什么‘他待我真心实意’、‘钱财地位都不及真心’……如今可好?!他一句‘玩笑’,就要断送喜姐儿的前程,连累几家满门姑娘的名声!”

“高嫁有高嫁的难处,可至少门户相当,规矩森严,男人也懂得谨言慎行,哪会惹出这等没皮没脸、祸及家族的丑事来!你若是当初听娘的,嫁个家世相当的……何至于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王氏的话,像一把把淬了盐的刀子,狠狠扎在如兰早已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如兰哭得更凶了,哭声里带着无尽的悔恨——她恨文炎敬的口无遮拦,恨自己当初的固执己见,更恨这世道的不公!为何男人可以随心所欲地说话、犯错,代价却要由女人和孩子来承担?

母女俩抱头痛哭,哭声在房间里回荡,愁云惨雾笼罩了整个盛家老宅。丫鬟们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如兰知道,明兰的建议虽然残忍,却是眼下唯一的生路。她必须尽快行动,在流言彻底发酵、牢牢钉在盛家女儿身上之前,为喜姐儿,也为盛家其他适龄的姑娘,寻一条远离风暴、能安稳度日的出路。

可一想到女儿要小小年纪便远嫁他乡,嫁入一个陌生的、门第或许远不如盛家的人家,如兰的心就像被生生剜去一块,痛得无法呼吸。

这场由长公主一场“寻找同类”的宴会引发的闹剧,最终却以这样残忍的方式,落在了后宅的女人们身上。她们什么都没做,却要为前庭男人们的轻浮与愚蠢,付出最沉重的代价。而这,不过是封建世道里,女性命运的又一次无奈写照。

文炎敬那句被歪曲的“戏言”,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其恶果开始具体而微地侵蚀着盛家各房的婚嫁事宜,让整个盛家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阴霾之中。

首当其冲的是海氏。她出身书香清贵门第,一生最重名誉规矩,对女儿的婚嫁更是倾尽心血。她的嫡出女儿正值及笄之年,品貌端庄,才情出众,海氏千挑万选,终于为女儿定下一门极满意的亲事——许配给她的表兄,亦是朝中清流官员的嫡次子。两家门当户对,知根知底,只待过完年便行文定之礼,女儿的锦绣前程仿佛就在眼前。

可这流言一出,海氏瞬间如坐针毡。对方虽未明言退亲,但来往间的态度已显微妙的迟疑——原本约定好的送节礼日期被无故推迟,表嫂派人来传话时,言语间也多了几分试探与顾虑。海氏的母亲更是急得亲自登门,拉着女儿的手红着眼圈道:“我的儿,这节骨眼上怎能出这种事!你表嫂昨日来我府中,话里话外都在打听盛家的家风,虽未明说退亲,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海氏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知道,这门亲事是女儿最好的归宿,绝不能黄!她立刻严密封锁消息,加倍对女儿严加管束,不许她踏出府门半步,生怕再惹出半点闲话。同时,她又命人备下厚礼,一次次送往表兄家,言辞愈发谦卑恳切,试图用实打实的诚意抵消流言的恶劣影响。夜深人静时,海氏独自坐在灯下,心中对文炎敬乃至如兰,生出了难以抑制的怨怼——若不是他们行事不谨,怎会连累自家女儿平白遭此横祸?

相比之下,华兰的女儿庄姐儿已嫁入武将薄家为媳,反而暂时置身事外。薄家是武将门户,行事更重实际与品行,庄姐儿嫁过去后勤俭持家、孝顺公婆,口碑早已传开,又有华兰和忠勤伯爵府的面子在,目前尚未受明显波及。但华兰依旧心惊胆战,日夜忧心忡忡——她怕这流言影响到儿子未来的婚事。每次想起这事,她对如兰便多了几分暗恼,只觉得是她拖累了整个家族。

最焦头烂额的,当属盛家大家长盛紘。他不仅在担忧未嫁的孙女们,更在恐惧这流言会波及孙子的亲事!盛家儿郎正值仕途上升期或准备科举的关键阶段,他们的婚姻是家族联姻、巩固地位的重要一环。若盛家落下“家教不严”“女儿可随意议为妾室”的污名,哪家清贵人家愿意将嫡女嫁进来?到时候,不仅孙女们的前程毁了,孙子们的仕途也会受牵连,整个家族的根基都可能被动摇!

盛紘又急又怒,既恨文炎敬口无遮拦、行事荒唐,又怨如兰治家不严、管束无力,更怕家族几代人积攒的声誉毁于一旦。但他深知,此时绝不能直接发作,更不能公开澄清——流言蜚语本就捕风捉影,越描越黑,反而会让更多人知晓。思来想去,他决定以迂回的方式,试探儿女们的态度,尤其是探探那位如今嫁入侯府、或许能接触到更高层面信息的明兰,以及家族中最稳重可靠的长柏的口风。

于是,盛紘下了书信,将墨兰、长枫、华兰、长栋、长柏夫妇全邮寄一封,美其名曰“家庭问候,商议年节事宜”。

一场看似平常的家庭书信,实则成了一场关于家族声誉与个人前程的无声较量。盛紘这一招“咨询”,可谓老辣至极,他既看清了各房的真实反应和利益诉求,也为后续的决策做好了铺垫。而喜姐儿,此刻虽未在场,却已成为了这场家族危机中最可能被牺牲的“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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