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的喜庆像一层薄薄的胭脂,勉强涂在永昌侯府的朱红廊柱上,却遮不住正厅里弥漫的庄重与压抑。炭火燃得正旺,却暖不透人心头的寒凉,空气中浮动着檀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离愁,与府外此起彼伏的爆竹声格格不入。
梁夫人端坐于上首的紫檀木椅上,一身深紫色织金褙子衬得她面容褙子衬得她面容愈发肃穆。她手中的佛珠转动得极慢,每一次摩擦都带着沉沉的思虑,眼神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对嫡长孙女前程的殷切期许,更有对那座深宫的深深忌惮。那是一头无形的巨兽,吞噬过无数鲜活的青春与欢笑,哪怕是贵为侯府嫡女,踏入其中也如一叶扁舟驶入惊涛骇浪。
墨兰坐在下首的玫瑰椅上,指尖无意识地绞着一方绣着缠枝莲的素色绢帕,帕子边缘已被她绞得发皱。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些早已叮嘱过千百遍的话,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宁儿,进宫后,万事谨慎为上,务必少说多看。太后仁慈宽厚,但你需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侍奉要尽心竭力,却又不能过于殷勤,免得惹人侧目、遭人记恨……与宫中其他女官、伴读相处,要保持距离,不卑不亢,既不可妄自菲薄,也不能恃宠而骄……若有任何难处,万不可自作主张,一定要想法子递话出来,母亲和祖母定会为你周全……”
每说一句,墨兰的心头就揪紧一分。眼前的女儿亭亭玉立,身着为进宫特意新制的浅碧色衣裙,领口袖口绣着精致的暗纹,既端庄得体,又不逾越规制。她继承了自己的秀美眉眼,却更多了几分丈夫梁晗年轻时的清俊挺拔,还有着身为长女的沉静稳重。墨兰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却又比那时的自己多了几分坚定。只是这份坚定,在深宫的波诡云谲面前,又能支撑多久?
宁姐儿梁玉清静静地听着,微微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她没有像年幼时那样撒娇哭闹,也没有流露出丝毫恐惧或不舍,只是将母亲的每一句话都细细刻在心里。入选宫廷女官伴读,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永昌侯府的嫡长孙女身份足够贵重,她自幼饱读诗书、习练礼仪,品貌才情在京城贵女中亦属上乘,再加上祖母和母亲暗中打点运作,这个结果早已尘埃落定。
可此刻,这份“预料之中”却显得如此沉重,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府门外,车马早已备好。并非直接送入宫门,而是要先送往指定的皇家驿馆,再由宫中内侍统一引入。梁老爷亲自出面,一身藏青色朝服衬得他愈发威严,却也难掩眉宇间的牵挂。二房嫡子梁昭,身着宝蓝色锦袍,正与一个面白无须、眼神活络的小太监低声交谈。他脸上带着世家子弟与内侍打交道时特有的神色,既维持着家族的体面,又隐含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讨好,悄悄递过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那太监指尖一掂,眼中立刻闪过一丝笑意,连声道:“梁公子放心,大姑娘这般品貌才情,定能得贵人赏识,小的定会好生照料。”
宁姐儿在母亲和祖母的陪同下,站在二门的影壁后,远远望着这一幕。
她看到祖父梁老爷,那个往日在家中说一不二、威严甚重的永昌侯,此刻竟微微弓着背,对着那不过十几岁的小太监客气地拱手,语气谦和:“有劳公公费心,小孙女初入宫廷,还望公公多多照拂。”
她看到二伯父梁昭,那个意气风发、万事皆无忧半辈子的人,此刻也不得不收敛,与阉人低声周旋,言辞间满是周全。
这一切,都是为了她,梁玉清。为了将她安然地、体面地送入那座四方城,为了家族的荣光,也为了那份虚无缥缈的前程。
宁姐儿的目光越过高高的府墙,望向远处被冬日灰蒙蒙天空切割出的、规整方正的一角。那就是皇宫的方向,是帝国权力的核心,也是无数女子的牢笼。她知道,进去之后,她能看到的天空,大概也就只剩下从一个庭院到另一个庭院,被更高、更厚的宫墙切割成的,不同形状的四方形。
一股冰冷的战栗悄然爬上她的脊背,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悲哀与不甘。她想起小时候,妹妹曦曦曾指着广阔的天空说:“姐姐,你看,天是没有边的,我们可以去很多很多地方。”那时她只当是童言稚语,一笑置之。可现在,她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边界”的存在——家族的期望是边界,宫廷的规矩是边界,女子的身份是边界……一道道无形的墙,将她围困其中,让她几乎窒息。
母亲和祖母的叮嘱还在耳边回响,那是对她如何在“边界”内生存的教诲,是教她如何收敛锋芒、委曲求全,如何在夹缝中求得一线生机。
然而,就在这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宁姐儿缓缓地、极其坚定地抬起了下颌。她的目光穿透灰蒙蒙的天空,望向那四方皇城的方向,眼中没有泪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而在这平静之下,正汹涌燃烧着一股不容摧毁的意志。
我一定会平平安安出去的。
这个念头,不是年少轻狂的妄想,而是一种镌刻入骨的誓言。不是以落魄被弃的方式,不是以垂垂老矣的姿态,而是要以一种让家族荣光、让自己无愧于心的方式,从那个地方,堂堂正正地走出来。
她收回目光,看向满眼含泪却强作镇定的母亲,看向神色复杂难辨的祖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大礼,动作沉稳,一丝不苟。
“祖母,母亲,宁儿去了。”她的声音清晰平稳,听不出丝毫怯懦与动摇,“定不负家族所托,亦会……珍重自身。”
话音落下,她直起身,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也没有再看一眼熟悉的庭院。转身,一步步走向那辆停在府门外的马车,那辆标志着荣耀与束缚、希望与凶险的马车。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如同无数次在妹妹们面前做出的表率,如同一株迎风而立的青竹,不屈不挠。
墨兰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却死死咬住嘴唇,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是望着女儿的背影,直到那背影消失在马车帘后。梁夫人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只是转动佛珠的手指,微微有些发紧。
马车辘辘驶离永昌侯府,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叩问命运。车内的宁姐儿缓缓闭上眼,将侯府的景象、家人的面庞、妹妹曦曦那些奇思妙想的话语,一一深藏心底,化作支撑自己前行的力量。
她知道,前路莫测,荆棘密布。深宫之中,人心叵测,规矩森严,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但她也知道,自己不再是那个只能依附家族、命运随波逐流的深闺少女。她是梁玉清,是永昌侯府的嫡长孙女,是将要进入帝国权力核心地带的女官。
四方天,困不住凌云志。深宫墙,磨不灭向阳心。
她一定会找到属于自己的路,一定会在那座牢笼般的皇城里,为自己挣得一片天地,也一定会……堂堂正正地走出来。这不仅是为了自己,为了家族,或许,也是为了向那个总有着奇思妙想、试图改变一切的妹妹证明,哪怕在这看似最固化、最没有破局可能的格局里,也依然存在着改变命运的希望。
马车渐行渐远,朝着那座宏伟而冰冷的皇城驶去,载着一个少女的誓言与梦想,驶入了未知的未来。
马车载着宁姐儿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那辘辘车轮声仿佛还碾轧在墨兰的心上,每一声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她由周妈妈搀扶着,强撑着挺直脊背,一步步挪回自己的院落。房门“吱呀”一声关上的刹那,那道强自筑起的镇定堤坝轰然崩塌。
墨兰踉跄着跌坐在临窗的软榻上,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这不是深宅妇人故作姿态的低泣,而是压抑到极致的悲鸣,是从喉咙深处溢出的、几乎碎裂的呜咽。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双手死死攥着榻边的锦缎,指节泛白,连呼吸都带着抽噎的剧痛,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
恍惚间,她的眼前浮现出多年前盛家的那个夜晚。
那时她和梁晗说定婚事,在外人看来风光无限。那一夜,生母林噙霜悄悄来到她的闺房,屏退了所有下人,拉着她的手,也是这样哭得撕心裂肺,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全无平日的娇媚体面。“我的儿啊……娘舍不得你……那高门深宅,吃人不吐骨头啊……娘护不住你了,往后……往后全靠你自己了……”
那时的墨兰,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憧憬和争强好胜的志气。她虽也落了泪,却只当小娘是喜极而泣,是舍不得女儿远嫁,从未真正读懂那哭声里深藏的绝望与无奈。她甚至觉得,只要自己足够聪明、足够隐忍,就能在侯府站稳脚跟,赢得属于自己的荣耀。
直到今天,直到她亲手将自己的女儿送上那辆通往更深、更不可测的“高门”的马车,她才真正刻骨铭心地懂了。
懂了那种明知前方是龙潭虎穴,却为了所谓的“家族荣光”“更好前程”,不得不亲手将女儿推入其中的撕裂感;懂了那种从此女儿祸福难料、生死荣辱皆不由己的无力与恐惧;懂了那眼泪里,有多少是滚烫的母爱,有多少是追悔莫及的痛,又有多少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痛恨!
“我的宁儿……我的宁儿啊……”墨兰伏在软榻上,额头抵着冰凉的锦缎,泣不成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深深的月牙印,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这一刻,她不是永昌侯府精明能干的三奶奶,不是执掌中馈、说一不二的当家主母,只是一个送别女儿、心痛如绞的普通母亲。
不知哭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推开,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婉儿端着一碗热气袅袅的安神汤,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看到母亲哭得如此伤心,她原本就红着的眼眶瞬间蓄满了泪水,小巧的鼻尖微微抽动着。她轻手轻脚地放下汤碗,跪坐在榻边,伸出细弱的小手,轻轻拉住墨兰冰冷颤抖的手,用自己努力压稳却依旧带着哭腔的声音安慰道:“母亲,您别太伤心了……仔细伤了身子。女儿……女儿听宫里来的姑姑说,等过了三月三,女儿进宫做了公主伴读,就能经常见到大姐姐了……女儿一定常常去看大姐姐,把大姐姐的消息带出来给您,您别担心……”
婉儿的声音软糯,本意是想让母亲宽心,想告诉她姐妹俩在宫中还能互相照应,母亲也能时时得知宁姐儿的近况。
可这话听在墨兰耳中,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狠狠扎进了她早已鲜血淋漓的心口!
是了……她竟一时悲痛得忘了!过了三月三,婉儿,她这个文静怯弱、连大声说话都不敢、最让她放心不下的二女儿,也要进宫去了!去做公主伴读,听起来比女官轻松体面些,可那终究是皇宫,是那个规矩森严、人心叵测、身不由己的地方!
宁姐儿刚走,婉儿又要去!她这两个贴心贴肝的女儿,竟都要踏入那同一个吃人的地方!
“婉儿……我的婉儿啊……”墨兰猛地反手抓住婉儿的手,力道之大让婉儿吃了一惊,随即她将小女儿紧紧搂进怀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刚刚稍有平息的泪水再次决堤,比之前更汹涌、更绝望。她抱着婉儿尚且单薄的身子,哭得肝肠寸断,几乎喘不上气:“你们都走了……都要去那里……娘怎么办……娘护不住你们啊……”
她语无伦次,巨大的悲伤和对自己无能的痛恨,像潮水般将她淹没。曾经,她以为靠着自己的智谋和隐忍,挣来了产业,在侯府站稳了脚跟,就能更好地庇护女儿们,让她们不必重蹈自己的覆辙。可如今,在皇权与家族利益的巨轮面前,她这点微薄的力量,依旧渺小得可笑,依旧护不住自己最珍视的人。
婉儿被母亲抱得有些生疼,却不敢挣扎。她感受着母亲滚烫的泪水浸湿了自己的鬓发和衣襟,听着母亲那破碎心肝般的哭声,终于再也忍不住,小声地跟着哭了起来。但她还是努力地、断断续续地拍着母亲的后背,安慰道:“母亲……不哭……女儿会好好的……和大姐姐一起……好好的……一定……”
屋内,母女俩相拥而泣,悲伤如同浓得化不开的雾,笼罩着每一个角落。安神汤的热气渐渐消散,碗沿凝结出一层细密的水珠,如同墨兰脸上不断滑落的泪。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都会落下冰冷的雨。送女入宫,这看似荣耀的家族进阶之路,其背后,是母亲们撕心裂肺却无人听见的哀歌。墨兰第一次如此痛恨这所谓的“规矩”和“前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无论她如何改变自己,如何奋力挣扎,在这庞大的封建机器面前,想要完全护住自己的孩子,依然是多么艰难、多么遥不可及的一件事。
这哭声,不仅是为远走的宁姐儿、为即将离去的婉儿,或许,也是为她自己——为那个早已无法回头、被命运和选择推着往前、终究没能活成自己想要模样的人生。
墨兰病倒了。
连着三日高烧不退,时昏时醒,口中反复喃喃唤着“宁儿”“婉儿”,脸颊迅速消瘦下去,眼窝深陷,往日里流转着算计与精明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片浑浊的病弱与哀戚,连抬手的力气都几近全无。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传到了文府和忠勤伯爵府。华兰与如兰终究是血脉相连的亲姐妹,纵然自幼便不甚和睦——墨兰与如兰更是针尖对麦芒了半辈子,可听闻四妹妹病得这般沉重,且是为着送女入宫这等戳中母亲心尖的事,同为人母的她们,心中难免生出几分物伤其类的唏嘘与担忧。
这日午后,两辆马车先后停在永昌侯府门前。华兰一身月白色暗纹褙子,带着上好的人参、燕窝和精心挑选的补气血药材,神情凝重;如兰则难得地收起了往日的跳脱,穿了件素净的湖蓝色棉袍,手里拎着一个小食盒,里面是她亲手做的、据说能安神养胃的莲子百合羹,虽面上依旧带着几分不自在,眼底却藏着掩不住的牵挂。
两人一同踏入墨兰的院落,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榻上的墨兰面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听到动静勉强睁开眼,看清是两位姐姐,眼眶瞬间红了,那股强撑的体面再也维持不住,泪水顺着眼角无声滑落。
华兰的眼圈先自红了。她是长姐,嫁入忠勤伯爵府最早,也最早体会到高门媳妇的不易——丈夫常年在外,婆母严苛,府中事务繁杂,为了儿女的前程更是日夜筹谋,其中的辛酸与委屈,她比谁都懂。此刻看到墨兰这般模样,仿佛看到了无数个独自咬牙支撑的自己,心中最是感慨。
她快步走到榻边,接过丫鬟手中温热的药碗,先用指尖试了试温度,确认不烫口了,才小心翼翼地用银匙舀起,送到墨兰唇边。一边喂,一边用干净的帕子轻轻拭去墨兰唇边溢出的药渍,声音是久违的、长姐般的温和与体谅:“四妹妹,快别这样糟践自己身子。孩子们的前程是大事,她们能入得了宫,也是她们的造化与本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你在这里哭坏了身子,她们在里头若是知道了,岂不是更添牵挂?反倒不能安心当差了。”
药汁苦涩,墨兰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华兰便放缓了动作,轻声哄着:“乖,喝了药病才能好。咱们做母亲的,哪有不盼着孩子好的?宁姐儿稳重懂事,婉儿贴心细致,都是极好的孩子,宫里的贵人眼光亮,定会看到她们的好。你如今把自己身子养好了,把府里的事打理得妥妥帖帖,就是给她们最大的依仗。你在外头立得稳,她们在里头腰杆也能硬气些,不是吗?”
华兰的话句句在理,没有半分虚言,带着过来人的通透与长姐的关怀,像一股温润的溪流,缓缓淌过墨兰焦灼悲痛的心田。墨兰听着,泪水落得更凶,却不再是之前那般全然绝望的宣泄,而是多了一丝被理解、被共情的酸楚。她虚弱地抬起手,轻轻回握住华兰的手,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大姐姐……” 千言万语,终究化作这一声饱含委屈与依赖的呼唤。
一旁的如兰看着这一幕,心里也不是滋味。她与墨兰斗了半辈子,从盛家私塾斗到各自出嫁,总觉得墨兰心机深沉、事事算计,可此刻见她这般凄楚无助,那点争强好胜的心气竟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沉甸甸的同病相怜。她喜姐儿如今被迫去了边关,不知吃得如何住的如何。
只是,让她像华兰那般温言软语地安慰人,她实在不惯。憋了半天,见墨兰喝完药,精神似乎稍好了些,便忍不住开口,语气还是那股子直愣愣的劲儿,却少了往日的尖刻:“我说你也真是,当初削尖了脑袋要嫁入这侯府,巴不得一步登天,如今女儿攀了更高的枝儿,你倒在这里哭天抹泪的,早干什么去了?”
话一出口,见墨兰的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华兰也狠狠瞪了她一眼,如兰连忙摆手,急着找补:“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咱们这样的人家,女儿的路不就那么几条吗?不是进宫搏前程,就是嫁入差不多的门第,一辈子操持家务。宁姐儿和婉儿能有这个机会,是她们的出息!你看我,我倒是想让我家闺女进宫长长见识,她还没那个福分呢!”
她这话虽说得别扭,甚至有些不中听,但墨兰和华兰都听懂了。如兰是在用她特有的方式劝墨兰:看开点,大家的女儿都不容易,你家的好歹是去“攀高枝”了,别人想攀还攀不上呢,没必要这般伤心。
墨兰听了,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虚弱地啐了一口:“你……你还是不会说话!”
如兰翻了个白眼,语气依旧冲:“嫌我不会说话,那你自己想开点啊!哭有什么用?能把女儿哭回来?还是能让你病好?”
“你!”
“我什么我?我说得不对吗?”
眼看两人又要像小时候那样拌起嘴来,华兰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五妹妹也是一片好心,就是嘴笨。四妹妹你刚喝完药,少说两句,保存体力。”
墨兰和如兰互瞪一眼,却又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似的、属于母亲的疲惫与无奈。那点积了半辈子的旧日嫌隙,在这同病相怜的境遇面前,似乎被冲淡了些许,化作了一种微妙的默契。屋内的气氛,也奇异地从之前的悲伤沉重,变得有了些鲜活的人气儿。
而远在川地的明兰,此刻正抱着刚满周岁的四儿子,站在书房窗前,看着丈夫顾廷烨与几位同僚围在案前,低声商议着水利工事的细节。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孩子粉嫩的小脸上,也映得明兰眉眼间满是温婉平和。
她的贴身丫鬟画屏捧着一封刚从京城送来的家书,轻声走到她身边:“姑娘,京里来消息了,说四姑娘病得很重,是因为大姑娘和二姑娘入宫的事。”
明兰接过书信,快速浏览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混合着了然与淡漠。她轻轻摇晃着怀中的儿子,孩子咯咯地笑着,伸出小手去抓她的发簪,明兰低头,温柔地吻了吻孩子的额头,才对画屏轻声道:“四姐姐这又是何苦。”
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惋惜或担忧:“当初费尽心机,耍尽手段,也要嫁入永昌侯府,求的不就是这份‘高人一等’的体面,这份能将女儿送进宫去的‘能耐’么?如今得偿所愿,求仁得仁,倒显得这般凄凄惨惨,好似是旁人逼迫的一般,未免太过矫情了些。”
她抬起头,目光悠远地望向窗外连绵的青山,仿佛看透了世事轮回与人心算计:“路是自己选的,高枝也是自己攀的。攀的时候只看见顶上的风光无限,却忘了那高处风大寒重,站不稳便会摔得粉身碎骨,这也是常情。只盼着宁姐儿和婉儿,真能有那份福气和本事,在那四方城里,挣出她们母亲心心念念的前程吧。”
言语间,是对墨兰昔日选择的不以为然,是对宫廷生活残酷本质的清醒认知,更有一种历经风波后,选择固守自己一方安稳天地的淡然与疏离。
盛家四姐妹,终究在各自选择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华兰的通透体谅,如兰的直率共情,墨兰的执念悲痛,明兰的清醒淡漠,她们的悲喜早已无法真正相通,只在血脉的牵绊下,偶尔流露出几分属于姐妹的、转瞬即逝的共鸣。而那些深埋心底的过往与选择,终将伴随着她们,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继续前行。
永昌侯府的账房内,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摊开的缫丝作坊账目上,墨兰手持狼毫,正细细核对每一笔收支。近来作坊生意红火,回款顺遂,她眉宇间刚染上几分踏实的笑意,便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
“夫人!夫人!宫里出事了!”周妈妈脸色煞白,跌跌撞撞地闯进来,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墨兰心头猛地一沉,手中的狼毫“啪嗒”一声掉在账册上,浓黑的墨汁瞬间溅开,晕染了一片工整的字迹。她霍然站起身,身后的绣墩被带得翻倒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慌什么!慢慢说!”她强自镇定,声音却止不住地发颤,紧紧抓住周妈妈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是……是宁儿出事了?”
“不是大小姐,是太后娘娘!”周妈妈喘着粗气,语速飞快,“刚从宫里传来的消息,太后娘娘要移驾西山皇家寺庙,闭门礼佛祈福,说是为了国泰民安,也为了静养凤体,为期至少一年!期间除了重大祭祀或国事,不见外臣,也尽量减少内宫打扰!”
“太后……去礼佛了?”墨兰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怔怔地站在原地,脑海中一片空白,半晌才反应过来,抓住周妈妈的手愈发用力,“那宁儿呢?宁儿是不是也跟着去了?她是太后的贴身女官,理应随侍左右才是!”
“打听来的消息说,太后只带了几位贴身伺候的老嬷嬷和修行已久的师傅同去,并未带新进的女官和伴读。”周妈妈连忙补充,试图安抚墨兰,“大小姐应当还留在宫中,只是具体如何安置,眼下还不清楚。”
留在宫中,却失去了最直接的主子和庇护!墨兰的心瞬间沉入谷底,方才因产业顺利而生的踏实感荡然无存。她久在侯府,见惯了后宅的明争暗斗,更听了无数关于宫廷的传闻——那是个比侯府更残酷、更现实的地方,踩低捧高、跟红顶白是常态。宁姐儿刚入宫未满一月,根基未稳,人脉未建,如今骤然成了“无根浮萍”,处境何等尴尬,何等凶险?
“这绝非简单的静养!”墨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多年的当家主母生涯让她养成了遇事分析利弊的习惯,“太后离宫,中宫皇后便少了最大的制约,这背后定然是朝堂势力的博弈!宁儿作为太后一系新进的人,在外人看来早已打上了太后的烙印,如今太后远走,皇后会如何看待她?那些想攀附皇后的人,又会如何对她?”
一连串的疑问让墨兰心乱如麻,不祥的预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快!”她猛地回过神,急声吩咐,“立刻派人去宫中打点,务必打听清楚如今宫中是谁主事,皇后娘娘对太后旧人是什么态度,还有……宁儿到底被分派到了何处,身边有没有可靠的人照应!”
周妈妈不敢耽搁,连忙应声退下。账房内只剩下墨兰一人,她望着账册上那片晕开的墨渍,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她费尽心机为女儿谋来的前程,竟在转瞬之间变得岌岌可危。她刚刚建立起来的那点经济上的“底气”,在女儿面临的宫廷风险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千里之外的川地,顾侯府别院却是另一番景象。
盛明兰正悠闲地坐在庭院的紫藤架下,手中握着一把小巧的银剪,细细修剪着一盆精心培育的川西兰草。她已年过三旬,岁月似乎格外厚待她,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沉淀出一种沉稳雍容的气度。只是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眸中,通透与算计比年少时更甚。川地湿暖的气候滋养得她面色红润,远离京城的权力中心与纷扰,日子过得颇为舒心惬意。
贴身侍女画屏捧着一封刚从京城送来的密报,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边,低声将其中的关键内容念了出来,重点便落在了太后移驾西山礼佛之事上。
明兰手中的银剪微微一顿,随即嘴角勾起一抹了然而淡漠的笑意,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丝冰冷的讥诮。“哦?太后娘娘终于想通了,要去礼佛清静了?”她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手中的银剪依旧有条不紊地修剪着兰草的枯枝。
“是,消息确凿,听说走得还挺急,不少宫人都没来得及反应。”画屏垂首应道,不敢妄议宫廷之事。
明兰放下银剪,拿起一旁的细棉布,轻轻擦拭着手指上的尘土,目光投向远处云雾缭绕的远山,缓缓道:“这不是想通了,是不得不通。”
她转过身,看向画屏,眼神锐利如昔,带着一种洞悉全局的冷静:“二郎在川地整顿军务,清剿匪患,成效显着,陛下圣心甚慰。我们的大哥儿年纪渐长,文武皆需进益,将来是要承袭爵位、为国效力的。他的前程,需要更广阔的天地,更需要……无人掣肘的环境。”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清晰冷静,将其中的利害关系剖析得明明白白:“中宫皇后素来与太后不算亲厚,太后在宫中一日,皇后行事便多有顾忌。如今太后‘主动’离宫礼佛,皇后方能真正执掌六宫,行事自然便宜许多。这对皇后,对依附皇后的朝臣,甚至对将来可能需要皇后扶持的年轻一辈——比如我们顾家,未必是坏事。”
画屏何等聪慧,瞬间便明白了明兰的言外之意。太后离宫,绝非偶然,而是各方势力博弈后,皇帝默许甚至推动的结果。顾廷烨军功卓着,圣眷正浓,顾家的未来需要更稳固的朝中靠山,皇后掌权,对顾家而言,利大于弊。
“只是苦了那些刚去太后身边伺候的人了,比如四姑娘家的大姑娘。”画屏轻声感慨了一句。
明兰轻轻叹了一声,但那叹息里并无多少真切的同情,更像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感慨:“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个人也有个人的造化。既然选择了入宫搏前程,便该想到其中的风险与变数。能不能在这场变故中站稳脚跟,就看她们自己的本事和运气了。”
她说完,重新拿起银剪,继续修剪兰草,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刚才谈论的只是花叶琐事,而非牵动朝堂与宫廷的重大变故。
一边是墨兰在京中为女儿骤然失怙而心急如焚、恐惧万分,泪水与惊慌中满是真切的母性担忧;另一边是明兰在川地冷静分析局势、权衡家族利益后的淡漠与了然,微笑与算计里尽是融入封建权力游戏后的理性与冷酷。
同样是母亲,同样与盛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却因处境、选择与理念的不同,对同一事件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反应。
太后移驾西山的消息如一块巨石投入静水,在永昌侯府女眷心头激起千层浪。最初的震惊慌乱过后,梁夫人率先敛去神色中的焦灼,传话召集墨兰、苏氏与林苏至暖阁议事。暖阁内檀香依旧,却不复往日的安宁,每个人脸上都凝着与这春日不符的沉重。
梁夫人端坐于上首,指尖缓缓拨动腕间佛珠,每一次摩擦都似在权衡利弊,沉声道:“宁姐儿如今在宫中失了直接倚靠,形同浮萍无依。但诸位需记,太后离宫并非失了圣心,反倒以‘礼佛祈福’为名,既显德行,又得清静,名正言顺。宁姐儿是太后亲选入宫的人,此刻若贸然改换门庭,反倒落了趋炎附势、心性不坚的话柄,将来更难立足。”
她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愈发笃定:“我的意思,让宁姐儿主动请缨,随侍太后往西山去。”
“母亲!”墨兰闻言急声打断,起身时带起的风拂动案上茶盏,“西山清苦偏僻,远离宫廷中枢,宁儿去了,岂非彻底错失机遇?将来……”
“机会?”梁夫人抬手止住她的话,眼神锐利如锋,“眼下对宁姐儿而言,安全比任何机会都重要!留在宫中,皇后如何看待她这个‘太后旧人’?其他势力又会如何算计?一个无主的新人,轻则被打发到犄角旮旯,重则沦为各方博弈的棋子,随时可能殒命!跟着太后去西山,看似远离权力中心,实则是抱紧了太后这棵大树——她终究是陛下的母亲,只要陛下孝心仍在,谁敢轻易作践太后身边人?这比留在旋涡中心稳妥百倍!”
苏氏在一旁颔首附和,声音沉稳有条理:“母亲所言极是。且随太后祈福,名头极为好听。对外可称,宁姐儿感念太后知遇之恩,自愿前往侍奉汤药、抄经祈福,既为太后凤体康健,也为国朝安宁。我听闻西北近来边境不稳,朝廷或将有兵事,若真是如此,宁姐儿这‘为国祈福’的举动,便更显堂堂正正,任谁也挑不出错处。对她而言,这场深宫立足之战,第一步必须稳,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她将“战争”二字咬得清晰,点透了宁姐儿处境的生死攸关。
林苏始终安静聆听,小脸上不见寻常少女的慌乱,唯有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她认可祖母和伯母的保守策略——保全自身确是首要,但仅仅被动依附太后,似乎仍显被动。姐姐的未来,不该只系于他人的荣辱与帝王的孝心之上。
她忽然抬头,清澈的眼眸扫过墨兰与梁夫人,提出一个石破天惊的想法:“祖母,母亲,我们是不是可以……写信问问‘那边’的看法?”
“‘那边’?”墨兰一时怔忡。
“是父亲。”林苏平静开口,话音落地,暖阁内瞬间陷入寂静。在场之人都明白,她口中的“父亲”,是那个失踪已久、背后藏着无数谜团的梁晗,或是以梁晗身份活动、卷入隐秘事件的“假梁晗”。
“父亲失踪绝非偶然,背后定然牵扯着不简单的势力。”林苏条理清晰地分析,“他如今身在何处?依附哪方势力?对太后与皇后的争端持何态度?若能得到他的消息,哪怕只是只言片语,我们便能知晓该避开哪些锋芒,或许……还能为大姐在宫中找到更清晰的出路,至少能得到明确的警示。”
这个提议让梁夫人与墨兰皆面露迟疑。将希望寄托在一个生死未卜、甚至可能带来更大麻烦的“梁晗”身上,无疑是一场豪赌。
但转念一想,又觉其中暗藏生机。梁晗的失踪本就是巨大的谜团,他若真能在势力倾轧中存活,对朝局风向的感知,必然比深宅中的她们更为敏锐直接。哪怕只是知晓他背后势力的倾向,对判断宁姐儿是否该随太后离宫,都有着不可替代的参考价值。
墨兰眼神几番变幻,最终化为破釜沉舟的决断。她猛地站起身,裙摆扫过地面发出轻响:“曦曦说得对!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晗爷……无论他现在是谁,身处何种境地,现在他就是是宁姐儿的父亲!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一试!”
她转向梁夫人,语气恳切而坚定:“母亲,请允许儿媳修书一封。信中不涉家中琐事,只提宁姐儿因太后离宫身陷两难,家中忧心忡忡,不知朝中风向如何,盼他能以父亲的身份略作指点,哪怕只是隐晦暗示。”这封信,既是试探,是求救,更是将这个家与那个神秘的“梁晗”重新连接的最后尝试。
梁夫人沉吟良久,指尖佛珠停驻,缓缓点头:“也罢。如今局势不明,多一条探听消息的路子,总比坐困愁城要好。信要写得隐晦,用词务必万分小心,不可留下任何把柄。让昭哥儿手下最可靠的人去送,不能泄露半分风声。”
“儿媳明白!”墨兰重重点头,快步走到书案前,铺开素笺,提笔蘸墨。她的手微微颤抖,并非因恐惧,而是混合着对女儿的担忧、对未知的期待与破釜沉舟的决绝。
笔下字字斟酌,既真切表达了对宁姐儿处境的焦虑,又含蓄点出太后离宫可能引发的朝局变动,最后以“女之安危,父当挂怀,伏乞指点迷津”作结,情真意切却又留有余地,避开了所有可能授人以柄的言辞。
信写毕,墨兰亲自用蜡密封,盖上专属的私印,郑重交给梁夫人指派的亲信。那人接过信后,片刻不敢耽搁,从侧门悄然离府,消失在京城的街巷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