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出纸片,那触感又脆又韧,像是被火燎过,又被尸水浸透。
展开一看,莫三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那是一角残页,上面的字迹是用朱砂混着金粉写就,本该是尊贵无比,此刻却被污血浸得斑驳不堪。
依稀能辨认出,这是一份名册的残片,正是传说中三十年一修,定人生死的《生死黄册》。
而那被血渍模糊得最厉害的一行,赫然是四个大字:谢氏全族。
莫三的指尖下意识地一颤。
他是个生意人,只管收钱办事,从不问缘由。
可这四个字,像是有千钧之重,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掏出火折子,准备按规矩将这不祥之物烧毁。
就在火星即将触碰到纸片的刹那,那片焦黑的残页竟无风自燃,“呼”地一下窜起一捧幽绿色的火焰。
火光之中,一行虚影小字扭曲着浮现:名在灯下,人在路上。
莫三猛地扭头。
义庄昏暗的角落里,那只他进来时就靠在墙边、用来扫蜘蛛网的破旧童偶,不知何时竟自己立了起来。
童偶的手中,多了一盏巴掌大的纸灯,正散发着莹莹微光。
那灯的形制,破旧不堪,糊着最廉价的毛边纸,与城南贫民巷子里那些孩童夜里提着玩的,一模一样。
同一时刻,名籍院。
天还未亮透,吴嬷嬷就佝偻着身子,推开了焚炉房沉重的铁门。
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冷得她一哆嗦。
不对劲。
这焚炉烧了三十年的陈年案卷,炉壁都该是温热的,何曾有过这般刺骨的阴寒?
她提着灯笼走近,低头往炉膛里一照,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炉底那厚厚一层本该平整的灰烬里,竟被人用指头划出了一个巨大的字。
——谢。
“哪个杀千刀的……”吴嬷嬷吓得魂不附体,抄起手边的铁耙,颤抖着伸进炉膛,想将那痕迹彻底搅乱。
就在这时,她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叩叩”声。
吴嬷嬷猛地回头,只见一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伶人布偶,正蹲在冰冷的炉沿上,双手捧着一枚骨牌,歪着头,用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看着她。
她认得那骨牌!
那是三十年前,名籍院的守档吏柳七投井自尽前,须臾不离身的护身符!
布偶的嘴巴一张一合,发出的声音却不是布料摩擦的嘶哑,而是属于柳七的,带着水汽的阴冷嗓音:
“嬷嬷,你烧了三十年的名单……可曾听过一个,叫林十七的名字?”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枚骨牌自行腾空,直直飞入炉膛深处。
“轰!”
一团青黑色的焰火猛地炸开,火光冲天,竟在半空中短暂地映出了一座恢宏石殿的虚影,殿门上三个大字,若隐若现——往生殿。
听风庐,静室之内。
谢扶光将莫三派人送来的那片《生死黄册》残页,浸入了盛着傀儡泪液的白玉碗中。
那泪液是操控傀儡时,灵丝与魂魄共鸣产生的至阴之物。
残页入碗,上面的血污迅速褪去,一行行原本看不见的细小坐标,如蛛网般在纸上浮现,最终指向一个被反复标记的核心——名籍院,地底,往生殿入口。
七十二处地脉龙气的交汇点,竟是靠着这本用活人名字写就的《生死黄册》来定位和镇压。
好一个窃天换日的大手笔。
谢扶光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她从暗格中取出最后一尊空白的替身傀儡,银刀在指尖翻飞如蝶。
不过片刻,一张苍老、布满皱纹,眼神里透着惊恐与麻木的脸,便在傀儡上成形。
正是焚炉房的老仆,吴嬷嬷。
一根血红色的灵丝刺入傀儡眉心,谢扶光口中低语,将一段精心编织的记忆幻象缝入其中:二十年前一个雨夜,年轻的吴嬷嬷在焚炉房角落亲眼看到,当朝首辅沈阁老,将一口沉重的黑箱交予当年的大司录韩昭,箱中装满了刻着名字的骨牌。
每当韩昭从箱中取出一枚骨牌投入炉中,院外便会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婴孩啼哭,随即归于死寂。
名籍院,大堂。
韩昭独自端坐,左手掌心的伤口已经结痂,隐隐作痛。
她取出那支银簪,再次划破指尖,在面前那本空白名册上,一笔一划写下:“沈某主谋,韩某共犯,名录篡改,罪无可赦。”
写完最后一个字,整页纸竟如同被烈火灼烧过一般,迅速卷曲,碳化,最终化为一撮黑灰,从她指尖滑落。
她闭上眼,等待着最终审判的降临。
良久,预想中的雷霆并未到来,反倒是一阵清脆的铜铃声,从大堂深处的密室方向传来。
那是她三十年前,为了防止有人擅动《生死黄册》原本而亲手设下的“讳名预警”!
韩昭脸色一变,猛地起身,快步走向密室。
推开那扇尘封的暗门,眼前的景象让她如坠冰窟。
地面上,浮现出一条由小小的、湿漉漉的脚印组成的路径,一路蜿蜒,通往地宫深处。
更诡异的是,沿着那脚印,每隔七步,便有一盏破旧的纸灯,在无尽的黑暗中静静燃烧,散发着幽冷的光。
纸灯照到的地方,都是坟。
与此同时,沈阁老府。
沈幼离趁着祖父昏迷不醒,用偷来的钥匙打开了书房最深处的密柜。
一本被无数铁链缠绕的黑色簿册,静静地躺在里面。
她颤抖着翻开,纸页脆得仿佛一碰就碎。
其中一页,赫然用血红的朱砂写着一行字:“林十七:活录死籍,魂禁野录。”
就在她指尖触碰到那名字的瞬间,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我等了三十七年……终于有人,肯叫我的名字了。”
沈幼离吓得尖叫一声,回头却见昨夜撞窗而入,救了她一命的那个青衣少年,正站在她身后,脸色青紫,身形虚幻。
原来他不是人。
她看着少年眼中那化不开的悲伤与执念,泪水夺眶而出。
她抓起桌上的炭条,转身在背后雪白的墙壁上,用力写下了三个大字:
林!十!七!
窗外,一道惊雷猛地炸响,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墙边的少年身影,在雷光中竟一点点凝实。
傍晚时分,名籍院的侧门被叩响。
一个苍老的身影,正是傀儡“吴嬷嬷”,手持一份盖着内阁大印的伪造焚档令,声音嘶哑地对守门官吏说:“奉沈阁老密令,最后一批所谓‘早已焚毁’的织魂族乱党档案,需立刻入库,彻底销档,以绝后患。”
守门官吏接过文书,仔细查验。
印章是真的,可这字迹……为何透着一股死气?
他正要开口阻拦,却猛地对上了“吴嬷嬷”的眼睛。
那双本该浑浊的眼中,此刻竟闪过一丝幽幽的青光。
刹那间,他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冰冷的深井,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无数冤魂在他耳边尖啸。
“开、开门……”他不受控制地说道。
沉重的“查籍门”缓缓开启。
傀儡“吴嬷嬷”面无表情,一步踏入。
就在它落脚的瞬间,庭院四周的黑暗中,七十二具形态各异的布偶悄无声息地奔涌而出,在它身后排成两列,齐刷刷跪倒。
傀儡缓步向前,它身后,一盏接一盏的破旧纸灯自行点亮,如同一条通往地狱的引路长龙,照亮了那条通往地宫深处的,漫长无尽的阶梯。
三日后,京城最大的乱葬岗。
莫三再次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里没有银票,只有一张揉皱的地图,和一个血红的叉。
他扛着工具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坟包之间,空气中弥漫着尸体腐烂和烧纸钱混合的古怪气味。
终于,他找到了地图上标记的位置。
那是一个新堆的坟包,连块墓碑都没有。
他沉默着,挥起了手中的铁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