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尊傀儡,三道阵眼。
左首那尊,是按着宫中焚档房吴嬷嬷的模样做的,手中捧着一枚伪造的“焚档令”;右首那尊,正是柳七的魂魄寄宿之所,负责引渡七十二道亡魂归路;居中一尊,则做成了地籍司副使赵判的模样,怀里揣着一份盖了假印的“复查批文”。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谢扶光抬起手,指尖划过掌心,没有半分迟疑。
温热的鲜血涌出,她俯下身,以血为引,在那三尊傀儡脚下的地板上,一笔一画,勾勒出繁复而古老的阵图。
那是织魂族失传已久的“归名录大阵”,以生人血为媒,以无主魂为介,强行开启通往生死名录的通路。
血线合拢的瞬间,整个静室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三尊傀儡同时动了。
它们僵硬地踏入阵眼,原本空洞的眼眶中,骤然亮起幽幽的青光。
“周三。”
“王五。”
“李四……”
七十二个被强行从《生死黄册》上抹去的名字,此刻,从三张一模一样的木刻嘴唇中,用一种毫无起伏、却又带着无数重叠回音的诡异语调,被同步诵读出来。
每一个名字吐出,地面上的血色阵纹便亮起一分。
与此同时,远在皇城深处的名籍院地宫,那座沉睡了二十年的往生殿内,传来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
长廊两侧石壁上,数以万计的骨牌“哗啦啦”地剧烈震颤,仿佛下一秒就要尽数脱落。
而大殿中央那盏巨大的长明灯,灯火疯狂摇曳,光芒忽明忽暗,犹如一个濒死之人的最后喘息。
“你疯了!”
地宫最深处,石殿之内,韩昭一身素衣,独自站在入口,冷冷地看着蜷缩在石台前的那个苍老身影。
沈阁老,这位七十三岁高龄、统筹天下名录近四十年的老人,此刻状若疯魔。
他花白的头发散乱不堪,官袍的下摆浸在地上不知名的污秽里。
他手中死死攥着一支朱红色的骨笔,正不顾一切地在一本摊开的空白名册上疯狂涂抹。
他不是在写字,而是在胡乱画着一道道杠,仿佛想用这种方式,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给划掉。
“反噬已至,你还想写?”韩昭的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你改了三十七年别人的命,如今轮到你了,写得掉吗?”
“我不写……我就没了!”沈阁老猛地抬头,一双浑浊的老眼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透着极致的恐惧,“它们来了……那些名字……它们都来找我了!”
他嘶吼着,手下动作更快。
可就在这时,他手中那支陪伴了他几十年的朱笔,突然一滞。
一股冰冷的、不属于他的力量,从笔杆上传来,强行扭转了他的手腕。
沈阁老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手,不听使唤了!
那支笔仿佛活了过来,拖着他枯瘦的手指,蘸饱了墨,在名册的扉页上,一笔一划,清晰而决绝地写下了一行字。
“沈、某、永、禁、野、录。”
六个字,字字见血。
字迹落成的刹那,沈阁老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整个人猛地向后仰倒,手中的笔也“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完了。
被《生死黄册》除名,打入永不超生的“野录”,这是比魂飞魄散更可怕的刑罚。
听风庐,顶阁。
阿阮面无表情地看着火盆中翻滚的火焰。
当最后一枚“结字钱”被柳婆子用掉后,她便点燃了第八盏魂灯。
那是柳婆子生前最后的警告,言犹在耳:“阿阮,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点燃那盏‘终录灯’,它会把所有与名录相关的人,都拉进最后的清算里。”
现在,就是万不得已的时刻。
她从怀中那尊母偶的胸腔内,小心翼翼地取出所有收集到的魂魄残片,一把丢入火盆。
火焰冲天而起,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白色。
火光之中,那些残片飞速融合,一张完整的名单,如水墨般在火焰里缓缓铺开。
七十二位织魂族人的姓名,从模糊到清晰,逐一浮现。
最后,名单定格在末尾。
那里,是三个娟秀而有力的字:谢扶光。
阿阮伸出纤细的手指,隔着火焰,轻轻描摹着那个名字。
她启唇,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念道:
“谢扶光。”
话音刚落,整座执灯阁内,成百上千的算盘,在无人拨动的情况下,同时“噼里啪啦”地疯狂跳动起来。
最终,所有算珠归于一处,生成了一行最终的编码。
“丁卯零零壹·终:名录重写,逆命归真。”
仪式,已至终章。
名籍院地宫,一个身影迈着僵硬的步伐,走入了往生殿。
蜷缩在地的沈阁老艰难地抬起头,当他看清来人时,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走进来的人,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官袍,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容,甚至连走路时微微佝偻的姿态,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是他的傀儡!
傀儡“沈阁老”没有理会地上的真身,径直走到石台前,将他粗暴地拽起,死死按在石台之上。
傀儡的双手被无形的灵丝牵引,在半空中做出一个抓握的动作。
地上那支朱红色的骨笔,应声飞起,落入傀儡手中。
然后,傀儡抓着笔,强行按住沈阁老的手,在那本空白名册上,一笔一划,开始书写。
“织、魂、全、族,魂、归、正、录。”
每写一个字,整座石殿便剧烈震动一分。
墙壁上的骨牌成片成片地坠落,摔在地上,化为齑粉。
当最后一个句点落下。
“轰……”
大殿中央那盏巨大的长明灯,在一瞬间光芒暴涨,亮如白昼,随即轰然炸裂!
灯芯中积攒了数百年的魂力与怨念,化作七十二道璀璨的流光,冲出地宫,划破夜空,精准无误地射入京城各处那七十二具布偶体内。
静室之中,谢扶光面前那七十二尊或大或小的傀儡,在被光芒贯穿的瞬间,齐齐一震。
它们的身体不再僵硬,动作变得流畅,原本幽青的眼眸中,竟多了一丝活人才有的神采。
它们,不再是单纯囚禁厉鬼的魂器。
它们,成了织魂一族七十二位先辈英灵,暂居的“身躯”。
地宫外廊的阴影里,赵判抱着怀里那本私藏的《名录更易簿》,浑身抖得像筛糠。
他亲眼目睹了沈阁老的结局,也看到了那场惊天动地的“归名”。
他颤抖着翻开手中的簿子,这本记录了他所有“功绩”的账本,是他保命的底牌。
只要毁了它,就死无对证。
可当他正欲撕毁时,他惊恐地发现,簿子的最后一页,竟缓缓浮现出他自己的名字。
赵判。
名字后面,用朱笔批了两个猩红的字:待收。
那一刻,他福至心灵,猛然醒悟。
原来,这世上最不可篡改的,就是名录本身。
凡执笔篡改者,其姓名早已被名录记下,时候一到,终将被名录反噬。
他双腿一软,绝望地跪倒在地,将那本《名录更易簿》高高举过头顶,朝着往生殿的方向,重重叩首。
“我……知罪。”
一叩首。
“我……认罪。”
再叩首。
“我……伏罪。”
三叩首。
额头与冰冷的青石板三次相触,渗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他怀中那本簿子上,“赵判”二字连同后面的“待收”批注,随着他额头的鲜血,渐渐淡去,最终消失不见。
他保住了命,却也成了这名录下一个三十年的守门人。
那一夜,京城七十二坊,同时出现了百年难遇的异象。
无数百姓在睡梦中,都听到了一声清脆的铃响。
晨起推门,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悄然立起了一盏从未见过的白色纸灯,灯火彻夜未熄。
灯下,还放着一块小小的、刻着名字的骨牌。
人们惊疑不定地拾起查看,随即爆发出阵阵惊呼与哭声。
那骨牌上刻着的,竟是他们家族中早已遗失、断了传承的某位祖辈的名讳!
而在名籍院的废墟之中,奉命前来查探的禁军,发现了惊悚的一幕。
前内阁大学士沈阁老,僵硬地端坐于石台之前,双眼空洞地望着前方,早已没了气息。
他的皮肤干枯如纸,紧紧贴着骨骼,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水分。
而最诡异的是,他的全身,竟被一层薄薄的、写满了细密小字的名册纸张紧紧包裹,与血肉粘连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
仿佛他整个人,都被生生“写”进了这本名录里。
写名字的人,最后都成了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