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锹破开湿软的浮土,只挖了不到三尺,便“铛”的一声,撞上了硬物。
不是石头。
那声音又闷又空,是薄木板。
莫三面无表情,手上动作却快了几分。
他三两下刨开泥土,露出一具劣质的薄皮棺材,连漆都没上,木料边缘已经开始发黑腐烂。
他用铁锹撬开棺盖,一股混合着新土和腐朽的恶臭扑面而来。
棺材里躺着一具刚下葬不久的尸体,穿着寻常的麻衣,怪异的是,尸体的脸被一层蜡封住,五官模糊,像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具。
尸身胸口,端端正正压着一块巴掌大的檀木牌。
莫三俯身,伸手去拿。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木牌的刹那,那具蜡脸尸体猛地睁开了双眼!
那不是活人的眼睛,瞳孔涣散,眼白浑浊,里面却倒映着一点幽幽的青光。
“噗——”
一股黑色的黏液从尸体口中喷出,不偏不倚,全浇在了那块檀木牌上。
黑液蠕动着,迅速蚀刻出几个字,仿佛带着无尽的怨毒。
不是她死……是她来了。
莫三的心脏漏跳一拍。他猛地抬头,望向四周。
就在这一瞬间,乱葬岗上七十二座无人祭拜的孤坟,坟顶同时“嗤”地冒出一缕青烟。
烟气散尽,每一座坟包前,都凭空多出了一对赤裸的脚印,深深印在泥地里,湿漉漉的,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七十二对脚印,无一例外,齐刷刷地朝向一个方向。
城北,名籍院。
地籍司副使赵判的府邸,今夜格外不宁。
窗外大雨如注,他刚换下官服,准备烫一壶热酒驱驱寒气,一阵急促的擂门声便惊得他心头一跳。
“赵大人!宫中急令!速开门!”
赵判心里“咯噔”一下,这么晚了,还是宫里的急令,绝无好事。
他战战兢兢地开了门,一个浑身湿透的禁军校尉立在门外,面色冷峻,递上一只封着火漆的黑木匣。
“沈阁老令,命赵大人即刻亲自押送此物,入名籍院地宫最底层封存,不得有误!”
赵判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地宫?
那地方不是只有每三十年大修《生死黄册》时,由大司录亲启吗?
他一个地籍司副使,凭什么能进去?
他颤抖着打开木匣,只看了一眼,便险些将匣子扔在地上。
里面没有卷宗,没有信函,只有一本空白的名册,和一支朱红色的笔。
那笔杆入手冰凉,非金非玉,竟像是骨头打磨而成,上面阴刻着两个古篆小字:织魂。
“不、不……下官官阶低微,担不起此等重任!”赵判的声音都在发抖,这东西太邪门了,他只想立刻把它扔出去。
可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诡异的声响。
啪嗒,啪嗒,啪嗒……
像是无数双光脚踩在积水里的声音,密集而整齐,带着一种非人的韵律,由远及近。
赵判脸色煞白,死死扒住门缝朝外看去。
瓢泼大雨中,七十二道瘦削的人影,不知何时已站满了他的庭院。
他们全都赤着双脚,一动不动地立在雨幕里,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们没有五官的脸。
为首一人,手中提着一盏被雨水打得快要熄灭的破旧纸灯。
灯光下,一张惨白浮肿的脸若隐若现。
赵判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是柳七!三十年前在名籍院投井自尽的那个守档吏!
听风庐,顶阁。
阿阮将柳婆子留下的最后一枚“结字钱”投入面前的火盆。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铜钱落入火焰,盆中的火苗非但没有升高,反而猛地向内一卷,在半空中拉开一道水波般的火幕。
火幕之中,映出的正是名籍院地宫深处的景象。
一条由纸灯串联而成的幽光小径,蜿蜒着贯穿了整个地下长廊。
长廊两侧的石壁上,密密麻麻嵌满了刻着名字的骨牌,如同一面面哭墙。
而在长廊尽头,一座宏伟的石殿中央,一盏巨大的长明灯正静静燃烧。
阿阮面沉如水,从怀中那尊须臾不离身的母偶咽喉处,取出一颗被血浸透、已成暗红色的骨珠。
她将骨珠轻轻放入身旁一座小巧算盘顶端的凹槽内。
“咔哒。”
一声轻响。
同一时刻,遍布京城七十二条街巷的傀儡,无论是藏于米铺的账房先生,还是隐于瓦肆的说书人,亦或是混迹在码头的苦力,在这一刻,全部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它们僵硬地转身,面朝名籍院的方向,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谢扶光的静室里,一尊伶人布偶端坐在她面前。
那正是柳七的魂魄寄宿之所。
谢扶光取下布偶原本黑洞洞的眼珠,换上两颗用陈妈的眼泪浸泡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青玉珠。
她指尖灵丝微动,布偶那双新的眼睛缓缓睁开。
不再是空洞,而是盛满了化不开的悲戚与水汽。
“地宫有门……门上有锁……锁需名字开。”
一个断断续续、仿佛从水底传来的声音,从布偶口中发出。
谢扶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对着角落里一尊半人高的童偶招了招手。
童偶立刻悄无声息地滑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捧起柳七布偶,转身融入了窗外的夜色。
片刻之后,名籍院高高的院墙外,童偶将柳七布偶轻轻放在了那七十二对脚印的起点。
布偶落地的瞬间,它手中的那盏纸灯“呼”地一下自行点燃。
它僵硬地迈出一步。
就在它那只布做的脚落下的地方,一盏新的纸灯,竟从湿漉漉的青石板下凭空生出,亮了起来。
一步,一灯。
它就这么走着,身后留下了一条不断延伸的光路,直指地宫那扇尘封的铁门。
城南,刘九的油坊。
“哐当。”
刘九为自己钉好了棺材的最后一颗钉子。
他擦了擦汗,从油坊最深处一口大缸的夹层里,摸出一个密封的陶瓮。
打开封泥,里面是一种灰黑色的油脂,散发着一股陈旧的尸气。
他将灰油默默倒入一只陶碗中,低声呢喃:“该还的,总要还。”
话音刚落,碗中灰油的表面,竟慢慢浮现出一张苍老而威严的人脸。
那是二十年前,被沈阁老亲手送入焚炉的织魂一族大长老。
“抬棺人,”油中的人脸开口,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你愿不愿,送我族最后一程?”
刘九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弯腰,将那口空棺材奋力背起,一步步走出了油坊,汇入无尽的雨幕。
雨水顺着他饱经风霜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子时,名籍院地宫。
那扇据说要三位大司录合力才能开启的玄铁重门前,柳七的伶人布偶终于停下了脚步。
它伸出一只小小的布手,悬在门上那巨大的衔环之上,并未触碰。
它歪着头,嘴巴一张一合。
一个清冷的,带着无数重叠回音的名字,被它念了出来。
“周三。”
话音落,铁门门缝中,一缕黑雾如蛇般钻出,在布偶身后凝聚成一个手提纸灯、面目模糊的人形。
“王五。”
又一缕黑雾,又一个提灯的身影。
一个接一个的名字,从布偶口中不断吐出。
每念出一个,门后便会走出一个提灯的鬼影。
不多不少,整整七十二个名字。
七十二道无声的魂魄,在伶人布偶身后,列成两队,静默而立。
当最后一个名字落下,那扇沉重得仿佛能压垮一个王朝的玄铁门,在一片死寂中,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了。
门后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柳七布偶第一个走了进去。
紧接着,庭院中,那七十二具从京城各处汇集而来的傀儡,如同被唤醒的兵马俑,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跟随着布偶,鱼贯而入。
它们手中的纸灯,与那七十二道鬼影的灯火汇合,在黑暗中连成了一条浩浩荡荡的光之长河,奔涌向地底深处那座沉睡了二十年的往生殿。
长河的光芒彻底消失在地宫入口,庭院重归死寂,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债,已经开始讨了。
鬼,已经上路了。
而在城中另一处僻静的工坊内,谢扶光将手中那根连接着柳七布偶的主控灵丝,轻轻放在了一边。
前戏已毕,棋盘已开。
她缓缓起身,走到房间中央。
那里的一张矮几上,早已并列摆放着三尊崭新的替身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