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深把那半张残页折好塞进袖袋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
他没回屋,也没找小满,就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风吹得衣角轻轻摆动,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头望向西街的方向。
那间破医馆还在那里,门板歪着,招牌晃着,和几个时辰前一模一样。可他知道,有些事不一样了。
沈令仪今天去过两次——一次是白天,一次是刚才。她走得悄无声息,但他看见了她的背影。她不是去翻旧纸卷的,她是去等什么人。
晚上必须跟上去看看。
天黑透后,他借口要去井边打水,拎了个空桶出门。月亮被云遮着,街上没人。他绕到屋后巷子,蹲在墙根下等着。
果然没过多久,东屋的门开了条缝。沈令仪披了件外衫走出来,脚步很轻,但方向明确——还是往西街去。
齐云深把桶靠在墙边,悄悄跟上。
两人之间隔着五六丈的距离,他不敢太近,也不敢太远。沈令仪走路不快,却极稳,每一步都像算准了落点。她穿过两条窄巷,拐了个弯,停在了医馆门口。
门没锁,她推了一下就开了。
齐云深贴着对面墙根挪过去,伏在窗下,透过缝隙往里看。
屋里点了油灯,光晕不大,但足够看清人影。三个男人躺在草席上,一个捂着肚子,一个蜷着身子发抖,还有一个脸色发青,呼吸断断续续。
沈令仪先走到那个捂肚子的男人身边,三指搭脉,闭眼听了片刻,然后起身走到药柜前,拉开抽屉取药。
她抓药的动作很快,但每一味都称得准。乌头、附子、细辛、麻黄……这些药都是猛剂,普通人轻易不用。她却配得毫不犹豫,还用炭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炮制去毒,先煎一刻。”
接着她取出银针,捏在指间。
第一针扎进“合谷”,第二针落“风池”,第三针直入“足三里”。手法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那个发抖的男人慢慢停止了抽搐,额头开始冒汗。
她转身去煎药,炉火燃起,药香渐渐弥漫。她一边搅动药汁,一边盯着病人脸色变化。药成之后,她扶起高热那人,一手托颈,一手喂药,动作熟练得像是做过千百遍。
半个时辰后,那人睁开眼,低声说了句“多谢”。
沈令仪没应声,只是把碗放下,又去看另一个腹部受伤的。这人伤口发黑,血色黏稠,明显中了毒。她撕开布条,用酒清洗,再从随身荷包里掏出一小包褐色粉末洒上去。
伤者猛地吸了口气,却没有喊痛。
她低声说了一句:“忍住。”
声音很轻,但齐云深听见了。
她不是在安慰,是在命令。
那一瞬间,她的神情变了。不再是平日里温柔的妻子模样,而是像换了个人。眼神冷静,语气果断,连呼吸节奏都变得沉稳。
她重新扎针,在“内关”“神门”“太冲”三穴各刺一针,又让旁边人帮忙把伤者翻过身,在背后“至阳”穴补了一针。
大约一炷香时间,那人腹中发出响动,随即呕吐出大量黑水。
沈令仪立刻让人清理,自己则端来温水给他漱口,又喂了一小口稀粥。
“能活。”她说。
声音平静,像是宣布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屋里安静下来。两个病人睡着了,只剩下一个还在昏睡。沈令仪坐在灯下,拿出一块布巾擦手,动作缓慢,却依旧一丝不苟。
齐云深趴在窗外,手心全是汗。
他不是没见过大夫治病,但他没见过谁能把命从鬼门关拉回来像切菜一样干脆。
更没人能在同时掌控药性、针法、脉象、毒性反应,还能预判病情转折点。
这不是一般的医术。这是顶尖高手才有的本事。
他忽然想起前几天,小满发烧,她随手熬了碗姜汤加薄荷,说“不必用药”。当时他还以为是妇人经验,现在想来,那根本就是精准判断——病在表不在里,药重反而伤身。
还有上次刘婆婆关节疼,她只按了几处穴位,第二天就能下地走路。
那时候他就觉得奇怪,但现在全明白了。
她一直在藏。
藏身份,藏能力,藏过去。
可她为什么要救这些人?他们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衣服破旧,身上带伤,像是逃难的,又像是被打散的队伍。
她到底是谁?
齐云深正想着,屋里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沈令仪抬起了头。
她没看向窗户,而是望向门口。
齐云深立刻缩身,屏住呼吸。
几秒后,她起身吹灭油灯,屋内陷入黑暗。
他听见她开门,走出去,轻轻带上门板。然后脚步声响起,沿着原路返回。
他没动,等她走远了,才缓缓站起来。
腿有点麻,心跳得很重。
他没追上去,也没回家,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风吹过来,带着一点药味,还有一点她袖口常有的皂角香。
他慢慢摸出袖袋里的残页,摊开看了一眼。
“蛇缠树,月牙在上。”
这八个字,他原本以为是个标记,现在看,更像是某种暗语。
她查这个,不是为了自己逃命,是为了找什么东西。或者,找某群人。
而今晚这些人,可能就是线索的一部分。
他把纸页重新折好,放进怀里。
转身往回走。
路上没人,只有他的脚步踩在石板上,一声一声,很轻,但很稳。
回到院子时,灯还亮着。小满已经睡了,赵小娥在灶房收拾碗筷。
他没惊动任何人,直接进了自己房间。
坐下后,他没脱外衣,也没吹灯,只是把手放在桌面上,静静看着那盏油灯。
火苗跳了一下。
他忽然开口:“你以前……学过医?”
话出口才意识到,屋里没人。
他是问给自己听的。
可答案早就有了。
她不仅学过,而且精通。
不止医术,还有别的。
武艺、谋略、机关、情报……她会的东西太多了,多到不像一个逃荒妇人该有的样子。
但她做饭的样子是真的,哄孩子的语气是真的,夜里给他盖被的手也是真的。
哪一部分是假的?哪一部分是真?
还是说,她只是把自己藏得太深?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一件事——
他不能再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了。
明天得找个机会问问。
不是质问,也不是试探。
就是好好谈谈。
就像她说小满想吃他煎的蛋那样,平平常常地说一句:你到底是谁?
他伸手吹灭了灯。
黑暗中,手指还贴在灯芯上。
外面传来一声狗叫。
他没动。
过了很久,才慢慢躺下。
闭眼前,最后一念闪过——
她救人的样子,真的很像从前他在古籍里看到的那些“国手”。
不是神医,也不是郎中。
是那种能在乱世里,凭一双手救活整村人的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