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深跟在沈令仪身后,走在去集市的路上。两人并排走着,脚步不快,影子在青石板上挨得很近。可他心里清楚,有些事已经不一样了。
刚才那句话还在耳边回响——“你要找的是那个会扎针的大夫,还是现在的我?”
他当时没答上来。不是不想答,是没法答。他想找的,到底是哪一个她?是每天给他煮粥、缝补衣服的那个女人,还是昨夜在破医馆里一针见血、用药如神的那个陌生人?
他已经试过了。问她会不会看病,她说瞎碰的;问她怕不怕贼,她说只想躲;连她手指上的疤都看到了,她却一句话就把他堵了回来。她不是慌乱,也不是回避,而是稳稳地接住了他的每一次试探,还轻轻反推了一把。
这不像普通人。
他停下脚步,对她说:“你先去吧,我想回去拿本书。”
沈令仪回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好,我在盐铺等你。”
他转身往回走,脚步比来时重了些。
回到院子,他没进屋,直接坐在灶房外的石墩上。手里那本旧书还在,翻开的页码都没变。他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现在也不打算看。
他闭上眼,开始想。
第一次见她,是在逃荒路上。那时大家都饿得发慌,抢一口干粮都能打起来。可她不一样。她随身带着两个油纸包,每天只打开一个,分给身边的孩子和老人。她分得特别准,不多不少,刚好撑到下一次落脚点。那时候他就觉得奇怪,难民哪来的这种本事?但也没多想,只当她是细心。
后来遇匪,更不对劲了。
那天土匪从东边来,队伍一下就乱了。有人哭,有人喊,壮年男子拿着锄头都不知道往哪站。可她没跑,也没叫,反而低声让妇人带孩子躲进柴堆,又让几个能打的守住南坡缺口。她说话很轻,但每句都管用。后来他们靠滚水和烟雾逼退了敌人,守住了那一夜。当时他以为她是临危不乱,现在想想,那根本不是普通妇人能有的反应。
再后来,是她在村口安排撤离。六十多人,老弱病残都有,她能在半天内定出名单,分配物资,连谁背谁、谁带药都说得清清楚楚。她不是在帮忙,是在指挥。
这些事一件件串起来,全都不寻常。
他睁开眼,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记忆继续往后推。
前天夜里,他跟踪她去了城西的破医馆。她给三个病人看病,手法熟练。乌头配附子,猛药连下,还敢扎针放血。她写药方时写的“先煎一刻”,那是专业郎中才懂的规矩。一个逃荒妇人,哪来的这些本事?
还有她的伤。
他记得她右手食指内侧有道浅疤,像是被针扎过很多次留下的。袖口也常露出一点旧痕,像是长期佩戴护腕磨出来的。她走路姿势很稳,落地无声,不像常年劳作的人。就连她哼的那些小调,调子听着像民间曲儿,可节奏太规整,像某种暗号。
最让他想不通的是,她为什么要救人?
那些来找她的病人,伤势古怪。有一个手臂发黑,像是中了毒镖;另一个呼吸急促,脉象紊乱,像是受过内伤。这些人不像是普通百姓,倒像是……逃命的。
她治他们,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名声。她每次走之前,都会留下一份干粮,放在门口。他说过她仁善,她只是笑了笑,说:“活一天,就做一天该做的事。”
可这话太重了。不是普通人说得出来的。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
在文渊阁,掌柜说她常去借书。借的不是女则女训,是医书和兵书。她还问过“天机阁”这三个字。
天机阁。
他听过这个名字。在一本残卷里见过,说是前朝密探组织,专管机密要务,后来被朝廷剿灭。活着的人要么死,要么藏。她查这个,不是巧合。
所有线索都在往同一个方向走。
她不是难民。
她是逃命的。
而且她一直在等什么人,或者防着什么人。
齐云深慢慢坐直了身子。
他不能再这样问下去了。言语试探已经没用了。她比他想象的警觉得多。她知道他在查她,但她没有走,也没有翻脸。她还在做饭,还在补衣服,还在夜里悄悄给他盖被子。
这些都不是假的。
可正因为这些是真的,他才更不能装傻。
如果她真要害他,早就动手了。可她没有。她救过他两次,一次是土匪夜袭,她替他挡了飞石;一次是他发烧,她守了整夜,用湿布一遍遍擦他额头。
她对他没有恶意。
但她的身份,一定有问题。
他必须搞清楚。
不是为了揭穿她,而是为了保护她,也保护自己。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书,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脑子里已经列好了下一步要查的东西。
第一,是那半张残页。上面画着“蛇缠树,月牙在上”。这个标记他见过,在地窖铜牌上也有。她看到这个符号时,脸色变了。这不是普通记号,是某种身份证明。
第二,是她的笔迹。医馆里的药方是他亲眼所见。只要能找到她写过的其他字,就能比对。比如她补衣服时留下的针线笔记,或者买菜时写的账单。
第三,是她的随身物品。她总带着一个油纸包,从不离身。里面除了干粮,应该还有别的东西。他得找个机会看看。
第四,是她的行动规律。她每隔几天就会去一趟城西,时间固定,路线不变。她不是去闲逛,是在接头。
他一条条在心里过。
不能再靠猜了。他得找证据。
他不是考古学家吗?考古就是拼碎片。一块陶片、一根骨头、一道刻痕,都能还原一段历史。现在他手里已经有这么多碎片了,缺的只是一个完整的拼法。
他要把她藏起来的那一面,一点点挖出来。
不是为了拆穿她,而是为了看清她。
阳光慢慢移过墙头,照在他脚边。他坐着没动,手里的书一直摊开着,一页都没翻。
他知道,下次见面,他会和以前不一样。
他也知道,她可能早就料到了这一天。
但他不在乎了。
有些事,不能永远糊着。
他站起来,把书放回石墩上,转身进了屋。
柜子里有一叠旧纸,是他平时记事用的。他抽出一张,提笔写下四个字:**行为反常**。
下面开始列:
1. 分粮精准
2. 遇险不乱
3. 医术高超
4. 武器痕迹
5. 查阅禁书
6. 使用暗语
写完后,他盯着这张纸看了很久。
这些事单独看,都能解释。可合在一起,只有一个答案。
她不是普通人。
而他,不能再假装不知道。
他把纸折好,塞进袖子里。
外面传来脚步声,轻而稳。
他知道是谁回来了。
他没动,也没抬头,只是把手放在桌边,指尖轻轻敲了两下。
这是他和赵福生约好的暗号。
意思是:**有情况,别说话**。
门开了。
风带进来一点市集的喧闹。
他依旧坐着,背对着门口。
“你回来了?”她问。
“嗯。”他说,“拿了本书,忘了带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