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深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他没动,躺在床榻上盯着房梁看了很久。昨晚的事像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转。沈令仪扎针的样子,喂药的语气,还有她说“能活”时那种不容置疑的神情,全都和平时不一样。她不是普通妇人,这点他已经确定了。
但他不能直接问。
一来没证据,二来怕她走。
他坐起身,穿好衣服,走出房间。院子里很安静,赵小娥还没起,小满还在睡觉。灶房门口飘出一点米粥的香味,沈令仪已经在忙了。
他走过去,站在门边看着她搅锅里的粥。火光映在她脸上,她的动作很稳,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早。”他说。
“嗯,粥快好了。”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你脸色不太好,没睡好?”
“有点事想着。”他走进去,靠在灶台边,“昨夜听街坊说,城西那间破医馆出了个神医,一口气救了好几个人。你还记得那地方吧?就是你常去翻旧书的那间。”
她手上的勺子顿了一下,很快又继续搅动。
“听说过。”她语气平淡,“都是些传言,哪有什么神医。我看多半是碰巧了,病人自己扛过去的。”
“可听说那人用药很猛,乌头附子一起上,还敢扎针到足三里。这不是一般人敢干的事。”
“哦?”她转头看他,“你觉得这世上真有这种大夫?”
“我不知道。”他摇头,“但我见过一个。”
她眼神闪了一下,但没接话。
他也不急,换了话题:“你会看病吗?小满上次发烧,你给她煮的姜汤加薄荷,用得挺准。”
“瞎碰的。”她低头整理袖口,“路上跟一个老郎中学过几天,知道点退热止痛的法子。真要动刀扎针,我可不敢。”
“那你试过扎针没有?”
“只敢给小满捏捏手指头。”她笑了一下,“她怕疼,我也怕。”
这话听着合理,可齐云深不信。一个连扎针都怕的人,怎么可能在半夜里面不改色地给人放黑血、灌猛药?
他没再追问,转而说起别的:“前天我在集市看见捕快追贼,那人一脚蹬墙上房,跑得飞快。你说这世道,怎么还有这种练家子?”
“难民里什么样的人都有。”她把粥盛进碗里,“为了活命,谁还不学两招跑路的本事。”
“要是你遇上这种事呢?”他看着她,“有人冲你来,你会怎么办?”
她端着碗的手停了一瞬,然后轻轻放下。
“我只想平平安安过日子。”她说话时没看他的眼睛,“能躲就躲,能逃就逃。动手的事,轮不到我。”
“可万一躲不了呢?”
她终于抬眼:“那你希望我怎么样?拿根木棍打回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是担心。”她语气软下来,“但现在我们有房子住,有饭吃,小满也安稳。我不想惹事,也不想被人发现。”
齐云深盯着她看了几秒。
她说得合情合理,每一句都能圆上。可正因为她太会说了,反而显得刻意。普通人被问这些,要么慌,要么急,不会这么冷静地一层层解释。
他忽然笑了:“你说得对,是我多想了。现在太平得很,哪来的贼啊。”
她也笑了,把一碗粥递给他:“先吃饭吧。”
他接过碗,坐在小凳上喝了一口。粥很烫,他吹了吹。
两人没再说话,院子里只剩下勺子碰碗的声音。
吃完后,他没走,坐在灶房外的石墩上翻一本旧书。其实是装样子,心思全在昨天的事上。
沈令仪洗完碗,在井边打了盆水开始梳头。木簪拔下来那一刻,他注意到她右手食指内侧有一道浅疤,像是被针扎过很多次留下的。
他记下了。
过了一会儿,她走过来收拾桌子,顺手把他的空碗拿走。
“你今天不出门?”她问。
“不出。”他说,“想看看这几本书里有没有科举的范文。”
“那你慢慢看。”她点点头,转身进了屋。
他没动,继续翻书。其实一页都没看进去。
他在想另一件事——她为什么救人?那些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受伤的方式也不像打架斗殴。她治他们,不是出于善心,更像是在履行某种责任。
还有那个残页上的“蛇缠树,月牙在上”。她查这个标记,肯定不是为了好玩。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这女人藏得太深了。
可她做饭是真的香,哄孩子是真的耐心,夜里还会起来给他盖被子。这些细节做不了假。
她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接近他?
他正想着,沈令仪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件补好的外衫。
“你袖子破了,我昨晚缝了。”她把衣服递给他,“试试合不合身。”
他接过,披上。针脚细密,补得几乎看不出痕迹。
“谢谢。”他说。
“别客气。”她站在旁边看了看,“线色不太一样,下次换块布。”
他点头,忽然问:“你以前……是不是在哪户人家做过事?”
她一顿。
“怎么突然问这个?”
“看你做事太利索了。”他说,“洗衣做饭、缝补调理,样样都懂。一般人家姑娘也没你这么能干。”
她笑了:“逃荒三年,不学会这些怎么活?”
“可你连药材炮制都知道,还写‘先煎一刻’这种话。”
“那是跟着郎中学的。”
“那你学得可真快。”
她看着他,眼神平静:“你要找的是那个会扎针的大夫,还是现在的我?”
这句话问得很轻,却像一把刀插进来。
齐云深愣住。
她没等他回答,转身走了。
他坐在原地,手里的书滑落到地上。
他知道,她察觉了。
刚才那些问题,看似随意,其实步步紧逼。她不可能感觉不到。
但她没翻脸,也没躲,而是用一句话把他挡了回来。
高明。
太高明了。
他以为自己在试探她,其实她也在试探他。
这场对话,表面风平浪静,底下全是暗流。
他捡起书,拍了拍灰,重新坐下。
不能再这样问了。
得换个方式。
他必须找到她留下的痕迹,而不是靠嘴问。
比如那半张残页,比如医馆里的药方笔迹,比如她袖口偶尔露出的旧伤疤。
他一条条记在心里。
这时,沈令仪从厨房出来,手里提着竹篮。
“我去趟集市。”她说,“买点盐和菜。”
“我跟你一起去。”他站起来。
她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要看书?”
“看完啦。”他笑了笑,“陪你走走。”
她没拒绝,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走出院子。
阳光照在青石板路上,影子挨得很近。
但他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开始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