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来自金军后阵、雄浑急促、带着鲜明江淮汉军印记的战鼓声,如同撕破厚重阴云的霹雳,瞬间击穿了隐曜谷口血腥僵持的战场!它不仅让疯狂进攻的金军前锋惊疑回顾,更让濒临绝境的守军心头剧震,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颅顶!
辛弃疾浑身浴血,拄着长剑,极力向东方天际与金军后阵交界的混乱处望去。晓光熹微,硝烟弥漫,看得并不真切,但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的鼓点,以及随之而来的、如同滚雷般席卷山野的喊杀声,却是实实在在的!
那不是金军的呐喊,那是字正腔圆的汉语!
“杀金狗!复河山!”
“张枢密麾下先锋在此!尔等胡虏还不授首?!”
张枢密?!张浚?!
这个名号如同带着魔力,让辛弃疾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狂飙起来!张浚的兵马?!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会如此巧合地攻击金军后路?
然而,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容不得半点迟疑。金军后阵的混乱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到前沿,原本凶悍进攻的士卒开始慌乱,攻势明显减缓、甚至出现了后退的迹象。督战的女真军官砍翻了两个后退的签军,却无法遏制住更大范围的动摇。
“弟兄们!援军已至!王师来了!随我杀出去!”辛弃疾用尽全身力气,嘶声怒吼,声音虽然沙哑不堪,却带着一种绝处逢生的狂喜与力量,瞬间点燃了寨墙上所有守军最后的血勇!
“杀——!”
“王师来了!杀金狗啊!”
绝境反击的士气一旦点燃,便爆发出惊人的能量。赵邦杰(太行)如同疯虎,带着还能动弹的守军,甚至一些轻伤员,怒吼着从寨墙缺口反冲出去!魏胜率领的尖刀队也从侧翼山林中再次现身,配合寨墙内的反击,狠狠咬向已然动摇的金军前锋。
腹背受敌,军心大乱,纵是百战精锐也难以为继。金军的阵线开始崩溃,先是签军和汉儿军溃散,接着连女真本族甲士也难以维持,在混乱中且战且退。抛石机和楯车被丢弃在原地,熊熊燃烧。
辛弃疾没有盲目追击,他强忍着多处伤口的疼痛,立刻下令:“赵邦杰(老君峪)!速带人清理战场,救治伤员,修补寨墙缺口!魏胜!带你的人,前出警戒,但不可脱离谷口火力支援范围,谨防金军反扑或诱敌!”
他知道,即便有援军突然袭击金军后路,但完颜忒邻主力尚在,胜负尚未彻底定局。当务之急是稳住阵脚,接应可能到来的援军,同时防止金军溃败中的垂死反噬。
天色在惨烈的厮杀与突如其来的变局中,终于彻底放亮。晨光驱散了部分硝烟,映照出谷口内外地狱般的景象:破碎的寨墙,燃烧的残骸,层层叠叠、姿态各异的尸骸,凝固的暗红血液几乎浸透了每一寸土地。呻吟声、哭喊声在血腥的空气中飘荡。
隐曜谷的守军伤亡惨重,能站着的已不足半数,且人人带伤。但此刻,没有人哭泣,只有劫后余生的虚脱,以及紧紧盯着东方道路的、充满期盼的目光。
约莫半个时辰后,东方山道上,终于出现了影影绰绰的人马。旗帜招展,当先一面大纛,在晨风中猎猎展开,上面赫然绣着一个斗大的“李”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淮西安抚司前军”。
不是张浚的直接旗号,但确是宋军无疑!而且观其甲胄鲜明,队列虽经战斗仍算严整,人数约在两千上下,显然是一支精锐。
这支宋军在山道口停下,派出一小队骑兵,打马向隐曜谷口而来。为首一名将领,年约四旬,面色微黑,颌下短须,身披锁子甲,外罩赤袄,正是宋军中级将领的常见装束。
辛弃疾早已命人清理出通道,亲自与魏胜、赵邦杰(太行)等人迎出谷口。
那宋将勒住战马,目光锐利地扫过残破的寨墙和浑身浴血却挺立如松的辛弃疾等人,在马上抱拳,声音洪亮:“末将淮西安抚司前军统制李珏,奉张枢密(张浚)密令,北上接应山东义师!前方可是辛弃疾辛盟主当面?”
辛弃疾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强压激动,还礼道:“正是辛某!李将军雪中送炭,解我隐曜谷倒悬之危,辛某与麾下数千将士,感激不尽!”他看了一眼李珏身后军容,忍不住问道:“张枢密他……果真复起了?又如何得知我等被困于此?陈同甫先生……可有消息?”
李珏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他翻身下马,走近几步,低声道:“辛盟主,此处非说话之地。张枢密确已奉诏宣抚江淮,筹划北伐事宜。至于如何得知贵部消息……”他顿了顿,“乃是一位壮士,冒死穿越金人重重封锁,将密信送至枢密行辕!信中详述了贵部处境、位置及金军部署,枢密闻之,心急如焚,奈何朝廷……掣肘甚多,无法大举北上,故密遣末将领精兵三千,星夜兼程,潜入山东,见机行事,务必接应贵部脱困!”
“一位壮士?”辛弃疾一怔,随即想到一人,急问:“可是刘韬?!”
李珏摇头:“非也。送信之人自称……乃是辛盟主故友陈亮陈先生之仆从。陈先生本人……”他面色一黯,“据其仆从所言,陈先生持盟主书信,欲渡淮求见张枢密,却在北岸被史弥远的人截获,下入囚笼。其仆从侥幸逃脱,辗转寻到枢密行辕,呈上密信。信中除军情外,还有陈先生亲笔血书数语,力陈联络山东义军之紧要,恳请枢密速发援兵!”
陈亮!果然是同甫!他身陷囹圄,却仍心系于此,甚至设法送出了关键情报!辛弃疾鼻尖一酸,胸中热血翻涌,既有对挚友的深切挂念与感激,又有对其处境的揪心。“同甫……他现在如何?”
李珏叹道:“史弥远将其押在淮北钦差行辕,看守极严。枢密曾去函交涉,然史弥远推诿搪塞,言称需‘查明身份,审清情由’。此事……颇为棘手。”他话锋一转,“不过,枢密既已遣兵来援,便是表明态度。史弥远若不想彻底撕破脸皮,短期内当不敢加害陈先生。当务之急,是贵部需尽快脱离险地,与末将合兵一处,南下与枢密大军会合!唯有贵部安全,展现出足够价值,枢密在朝中为陈先生说话,才更有底气!”
辛弃疾瞬间明白了张浚的布局与困境。派兵来援已是顶着压力,若要立刻救出陈亮,非一时之功。眼下,先保全自身,壮大力量,才是救陈亮、图北伐的基石。
“李将军所言甚是!”辛弃疾决断道,“只是我部伤亡惨重,粮草匮乏,急需休整补给,且谷中还有众多伤员妇孺,行动迟缓……”
李珏爽快道:“辛盟主放心!末将带来了部分粮秣伤药,可解燃眉之急。我军可在此驻扎一两日,协助贵部清理战场,救治伤员,然后一同南下!完颜忒邻新败,又不知我军虚实,短时间内应不敢再大举来犯。”
这无疑是最好的安排。辛弃疾深深一揖:“如此,有劳李将军!”
就在这时,李珏身后队列中一阵骚动,几名士卒护着一个人挤到了前面。那人一身脏污不堪的儒衫,头发散乱,脸上带着淤青和疲惫,但一双眼睛却亮得灼人,直直看向辛弃疾。
辛弃疾如遭雷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同……同甫?!”
那人,赫然正是本应被囚禁在淮北的——陈亮!
陈亮推开搀扶的士卒,踉跄着向前几步,看着血染征袍、形容憔悴却目光如电的辛弃疾,嘴唇哆嗦着,想笑,眼泪却先滚了下来,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哭腔的笑骂:
“辛……辛幼安!你……你个害人精!可算……可算找到你了!”
辛弃疾抢上前去,一把扶住几乎站立不稳的陈亮,感受着他瘦骨嶙峋的身躯和剧烈的颤抖,心中的激动、后怕、狂喜难以言表,只是用力拍着他的背,声音哽咽:“你……你怎么……李将军不是说……”
李珏在一旁解释道:“辛盟主,此事说来也巧。末将领兵北上途中,侦知史弥远押送部分‘要犯’南返的路线,本欲避开,却意外发现押送队伍守备松懈,似有内讧。我见机不可失,便率精锐突袭其一部,混乱中,竟救出了陈先生!原来史弥远急于回朝揽功,将部分嫌犯分开押送,陈先生所在的这一路,守卫并不严密。”
陈亮喘匀了气,抓住辛弃疾的手臂,急声道:“幼安!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被囚之时,隐约听到史弥远与其心腹交谈,他们……他们似与金人暗通款曲,此次北伐,恐有巨奸掣肘,甚至……欲借刀杀人,消耗义军与金虏两方!张枢密处境,亦十分艰难!我等必须速速南下,面见枢密,陈说利害!”
又一个惊人的消息!史弥远竟可能与金人勾结?辛弃疾心中寒意顿生,但此刻不是深究之时。
“好!好!回来就好!”辛弃疾紧紧握住陈亮的手,目光扫过残破的谷口,浴血的将士,飘扬的“李”字旗和身边挚友,沉声道:“传令下去,救治伤员,清点物资,厚葬阵亡弟兄!两日之后,拔营南下,会合王师!”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响彻在晨光与硝烟交织的谷口:
“这面赤旗,今日不倒,他日必插遍这北地山河!”
晓光彻底驱散了黑暗,照耀在血迹斑斑却屹立不倒的寨墙上,照耀在那面猎猎飞扬的赤色旗帜上,也照耀在每一张疲惫却重燃希望的脸上。故人意外归来,带来生机,也带来更复杂的阴云。南下的道路,注定不会平坦。但无论如何,他们终于冲破了这最黑暗的牢笼,看到了前行路上,第一道真实而凛冽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