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郁如铁的黑夜,被金军连营的火光撕开一道道猩红的口子。那火光并非温暖,而是带着铁锈与油脂燃烧的焦臭,伴随着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的脚步声、马蹄声、车轮碾压冻土的呻吟声,如同潮水般漫过山脊,向着隐曜谷口汹涌而来。空气在震颤,大地在低鸣,无形的杀气先于兵锋,扼住了谷中每个人的咽喉。
寨墙之上,火把的光芒在夜风中摇曳不定,映照着一张张绷紧的、年轻的或苍老的面孔。恐惧是真实的,握着刀枪、弓弩的手心沁出冷汗也是真实的,但更真实的,是一种退无可退、唯有死战的麻木与决绝。那面插在最高处的赤旗,在暗夜与火光映衬下,红得惊心动魄。
辛弃疾按剑立于旗下,玄色征衣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越过粗糙的木制寨墙,紧紧锁定着那一片不断迫近的火海。他在估算距离,估算敌军的规模,估算第一波打击来临的时间。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搏动,所有的焦虑、悲愤、对陈亮与刘韬的牵挂,都被强行压下,转化为冰冷的计算与杀意。
“弩手预备——上弦!”赵邦杰(老君峪)嘶哑的声音沿着寨墙响起,他伤势未愈,却执意亲自指挥正面防御。
嘎吱嘎吱的绞弦声在紧张的死寂中格外刺耳。新装备的“猎隼弩”被架在垛口后,弩箭那略显粗糙的箭簇,对准了黑暗。
“滚木礌石,抬上来!快!”张汝楫也被搀扶上了寨墙,他脸色惨白,却坚持要亲眼看着这场战斗。得知部下侯三可能是奸细的消息时,他几乎吐血,此刻眼中除了杀意,更有一份洗刷耻辱的疯狂。
魏胜已经带着尖刀队和大部分“猎隼弩”悄然从密道潜出,他们的任务是在外围袭扰,尤其要破坏金军的攻城器械。炎生则带着几个最信赖的助手,将十余个密封的陶罐火药小心地搬运到预设的投掷位置,他们的手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紧张。
苏青珞与沈钧组织着最后的疏散,妇孺老弱沉默而迅速地撤往山谷深处的天然岩洞。没有人哭泣,孩子们被紧紧抱在怀里,大一点的孩子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眼神里充满了不属于他们年龄的茫然与恐惧。
“青珞,你也下去。”辛弃疾在苏青珞经过身边时,低声说道,目光却未离开前方。
苏青珞停下脚步,仰头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摇了摇头,声音轻柔却坚定:“不,我留在上面。我是盟主夫人,更曾是医护。这里需要我。”她将一个装满金疮药和干净布条的皮囊放在脚边。
辛弃疾终于看了她一眼,在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中,看到了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决绝。他没有再劝,只是微微颔首。
就在这时,金军的阵列在距离谷口约两百步处停了下来。火光勾勒出密密麻麻的人影,披甲执锐,沉默如山。几架需要数十人推动的简陋抛石机(床弩)被推到阵前,更前方是数辆蒙着生牛皮、形如屋盖的楯车。完颜忒邻显然汲取了老君峪的教训,不再盲目用人命填壕,而是准备用器械先行摧毁寨墙防御。
一个粗嘎的女真语吼声从敌阵中传来,随即被通译用生硬的汉话重复,在夜空中回荡:
“寨内南蛮听真!大金山东路都统完颜忒邻将军有令!尔等已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飞!速速开寨投降,献上辛弃疾首级,将军或可饶尔等蝼蚁性命!负隅顽抗,待我天兵破寨,鸡犬不留!”
回应他的,是一支从寨墙上激射而出的弩箭!箭矢划破夜空,虽未射中喊话者,却深深钉入其身前数步的地面,尾羽剧颤!
“放你娘的狗臭屁!”赵邦杰(太行)的咆哮如同惊雷炸响,压过了金军的威胁,“要打便打,哪来那么多废话!爷爷的脑袋就在这里,有本事自己来取!”
这无疑是最彻底的回答。
短暂的死寂后,金军阵中响起一声尖锐的号角。
“呜——!”
下一瞬,绷紧的机括释放声、重物破空声骤然响起!数块被火油浸透、燃烧着的巨石,在简易抛石机的抛掷下,拖着橘红色的尾焰,如同坠落的流星,带着骇人的呼啸,狠狠砸向隐曜谷的寨墙!
“躲避——!”辛弃疾厉声喝道。
轰!轰隆!
燃烧的巨石砸在木石结构的寨墙上,发出沉闷而恐怖的巨响。一段寨墙剧烈摇晃,木屑纷飞,火焰四溅!守在后面的两名士卒被震得口吐鲜血,踉跄倒地。更有巨石越过寨墙,落入谷内空地,砸出深坑,点燃了附近的草棚,火光冲天而起!
第一波打击,便显示了金军决心与器械的威力!
“弩手!瞄准抛石机后面的辅兵!放箭!”辛弃疾的声音在爆炸与燃烧的嘈杂中依旧清晰。
“嘣!嘣!嘣!”寨墙上的“猎隼弩”齐齐发射,弩箭如飞蝗般扑向火光映照下的金军阵地。距离尚远,威力有限,但突如其来的箭雨还是引发了一阵骚动,尤其是操作抛石机的辅兵,出现了伤亡和混乱,第二波石弹的发射明显滞缓。
然而,金军的楯车开始动了。数辆沉重的楯车在士兵的推动下,如同移动的堡垒,缓缓向寨墙逼近。车后躲藏着持盾握刀的甲士,准备一旦靠近,便蚁附登墙。
“滚木礌石!砸!”赵邦杰(老君峪)怒吼。
守军将早已准备好的、裹着尖锐石块的粗大滚木奋力推下。滚木沿着陡峭的寨墙斜坡轰然坠落,砸在逼近的楯车上,发出震耳欲聋的撞击声。牛皮覆盖的楯车足够坚固,滚木未能将其砸毁,但也阻碍了其前进,更将车后躲闪不及的金兵砸得筋断骨折,惨叫连连。
但金军兵力雄厚,后续的楯车和步兵依旧源源不断。抛石机在经过短暂的混乱后,再次开始发射,虽然准头欠佳,但每一次轰击都让寨墙颤抖,让守军心惊。
战斗迅速进入白热化。箭矢在空中交错,滚木礌石如雨落下,金军的呐喊与守军的怒吼、伤者的哀嚎混作一团。寨墙多处出现破损,守军开始出现伤亡。苏青珞带着几名妇人,冒着不时落下的流矢和石屑,在垛口后穿梭,为伤员进行最简单的包扎止血,再将他们拖下寨墙。
辛弃疾始终站在最危险的位置,挥剑格开一支射向垛口的流矢,厉声指挥着防御。他的目光不时瞟向谷外黑暗的山林——魏胜他们在哪里?为何还没有动静?
仿佛是回应他的焦灼,金军后阵侧翼,突然爆发出数声比抛石机轰鸣更尖锐、更短促的炸响!
“嘭!嘭!嘭!”
橘红色的火球在黑暗中接连闪现,伴随着金军惊慌的喊叫和马匹的嘶鸣!那是炎生新式火药的声音!
紧接着,那个方向响起了密集的“猎隼弩”发射声和惨叫声。魏胜的尖刀队终于动手了!他们没有选择硬冲主阵,而是如同毒蛇般咬向了金军相对脆弱、负责保护器械和后勤的侧翼!
“是魏将军!”寨墙上有人惊喜地喊道。
金军的攻势为之一滞,部分兵力被吸引向侧翼混乱处。抛石机的攻击再次中断。
“好机会!”辛弃疾眼中寒光暴射,“炎生!”
“在!”
“瞄准那几辆最靠前的楯车,还有后面聚集的步卒!用火药罐,给我炸!”
“是!”
炎生亲自带着两名助手,点燃了三个陶罐的引信。引信嗤嗤燃烧,冒着火花。他们奋力将陶罐向寨墙下金军最密集处投掷过去!
陶罐划着弧线坠落。
一秒,两秒……
“轰!!!”
比之前魏胜他们使用的更沉闷、却更震撼的爆炸声猛然炸响!火光不是一闪而灭,而是猛然膨胀开来,夹杂着无数碎裂的陶片和灼热的铁砂!一辆楯车被直接命中,包裹的生牛皮瞬间被引燃,木制结构在冲击下碎裂,躲在车后的金兵惨叫着被掀飞出去,浑身着火!旁边的金兵也被爆炸的气浪和四射的破片扫倒一片!
这前所未见的恐怖威力,让进攻的金军前锋出现了短暂的呆滞和恐慌!就连寨墙上的守军,也被这骇人的场景震得一时失语。
“天火!是汉人的妖法!”金军中响起惊恐的呼喊。
然而,恐惧很快被军官的怒吼和刀锋压制下去。金军毕竟是百战之师,短暂的混乱后,攻击更加疯狂!他们看出这种“妖法”似乎数量有限,且寨墙破损处越来越多。
“杀!第一个登上寨墙者,赏千金,升三级!”督战的女真军官挥刀狂吼。
更多的金兵如同潮水般涌上,开始架设简陋的云梯,不顾伤亡地向破损的寨墙缺口处攀爬。短兵相接的时刻,终于到来!
“弟兄们!杀金狗!报血仇!”辛弃疾长剑出鞘,身先士卒,冲向一处即将被突破的缺口!赵邦杰(太行)、张汝楫等人也怒吼着扑了上去。
刀剑碰撞的刺耳声、骨骼碎裂的闷响、垂死的惨嚎、野兽般的怒吼……瞬间充斥了这狭窄而血腥的战场。每一寸寨墙,都成了吞噬生命的血肉磨盘。
辛弃疾的剑法简洁狠辣,毫无花哨,每一剑都直取要害,鲜血不断溅在他脸上、身上。他仿佛不知疲倦,不知恐惧,如同一尊来自地狱的杀神。苏青珞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用一把短匕,将一个刚刚爬上来、扑向辛弃疾背后的金兵刺倒,自己却也险象环生。
星暗无光,唯有血火映照。寨墙内外,尸骸迅速堆积。守军伤亡急剧增加,但没有人后退,因为他们已无路可退。
就在防线岌岌可危,连辛弃疾都多处挂彩之际,谷外金军后阵,突然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巨大、更加混乱的喧嚣!火光不是来自侧翼,而是来自更后方,隐约还有喊杀声传来,似乎……金军自己打起来了?抑或是……
辛弃疾奋力劈翻一个敌人,抹去眼前的血污,极目望去。只见金军后阵火光乱舞,人影憧憧,原本严整的阵型似乎出现了巨大的骚动和裂痕!
“援军?!”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划过所有人的脑海。
然而,没等他们细想,正面金军的攻击为之一缓,许多金兵惊疑不定地回头张望。
就在这稍纵即逝的间隙,东方的天际,那被硝烟和血光染红的云层背后,极其艰难地,渗出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
鱼肚白。
漫漫长夜,血腥厮杀,终于看到了第一缕晓光。
而随着这微光一同隐约传来的,是金军后阵方向,一阵虽然遥远、却异常雄浑急促、不同于女真号角的战鼓声!
那鼓点,急促如雨,带着一种熟悉的、属于江淮汉军的节奏!
辛弃疾的心脏,猛地一跳!
晓色寒戈,照见肝胆。这决死的一夜,似乎终于迎来了意想不到的转机。然而,危机远未解除,胜负,依旧悬于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