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三响,余音袅袅,驱散了西山最后的一缕薄雾。
钟声如铜线般在山间回荡,带着金属的震颤,敲得人耳膜微微发痒;雾气消散时,露出青黛色的远峰轮廓,像一幅缓缓展开的水墨画。
村中学堂里,数十名孩童坐得笔直,稚嫩的脸上满是肃穆。
空气中浮动着旧木桌椅散发的微潮气息,混杂着墨块碾磨后的清香,还有一丝灶膛飘来的柴烟味。
孩子们屏息凝神,连呼吸都轻得如同春蚕食叶。
老塾师清了清嗓子,颤巍巍地捧出那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启蒙正字集》。
书页泛黄卷曲,边缘已磨成细绒,指尖拂过时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枯叶落地。
他习惯性地翻至首页,准备从最简单的“天地玄黄”讲起,目光却骤然凝固。
书页的空白处,不知何时被人用炭条写下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祝九鸦。
字迹幼稚,炭粉颗粒粗粝,在晨光下泛着哑光,却透着一股与纸面格格不入的倔强。
那墨痕深陷纸中,像是有人用指甲生生抠出来的。
老塾师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这简直是蒙童对圣贤书的亵渎!
昨夜他就发现了,本想寻块湿抹布擦去,可指尖尚未沾水,那抹布一触纸面,竟“嗤”的一声冒起一缕极淡的轻烟,热气扑面而来,还带着一丝焦糊味,仿佛碰到了烧红的烙铁。
再看时,那三个字非但没被擦掉,反而像是被无形的刻刀深深刻进了纸背,墨色沉沉,如血入骨。
他一夜未眠,盯着那三个字,像是盯着什么活物。
夜里烛火摇曳,那字迹竟似有呼吸般微微起伏,投下的阴影也跟着蠕动,宛如蛰伏的兽。
此刻,迎着堂下几十双清澈而期待的眼睛,他心中的天平剧烈摇晃。
半晌,他重重地合上书,发出“啪”的一声闷响,惊得窗台上一只麻雀扑棱飞走。
“今日第一课,不学正字。”他板着脸,声音却有些发干,“写字。写一个名字。”
“写谁?”一个胆大的孩子扬声问道。
老塾师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那三个音节。
然而,他尚未开口,孩子们已经异口同声地呼喊起来,那声音汇成一股纯粹的洪流,几乎要掀翻屋顶:
“写祝九鸦!”
话音落下的瞬间,塾师手中那本《启蒙正字集》竟无风自动,“哗啦”一声翻到了首页。
纸页翻动的声音清脆而诡异,像是有人在暗中翻阅。
那一行炭笔写就的字迹,陡然泛起一层几乎不可见的微光,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金色尘埃在笔画间流淌,触目所及,竟让人心头一暖,仿佛冬日晒到了第一缕阳光。
紧接着,一声极淡、极轻的笑声,不知从何处传来,似远在天边,又似贴在每个人的耳畔。
那笑声里没有嘲弄,没有威压,只有一丝暖洋洋的、仿佛刚刚睡醒的慵懒,以及一丝如释重负的认可。
就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对着他们的呼喊,轻轻点了点头。
学堂的窗台边,小满正费力地踮着脚,小小的身子几乎挂在窗棂上。
她听不懂先生和哥哥姐姐们在说什么,但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截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烧得半焦的树枝。
炭枝粗糙滚烫,边缘还残留着火星的余温,灼得她掌心微微发红,可她舍不得松手。
昨夜的梦境清晰如昨,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溪里,沉着成千上万个亮晶晶的名字,每一个“祝九鸦”都像一颗星星,在水底对她眨着眼睛。
她看见老塾师在墙上挂出了一张崭新的、雪白的宣纸,那是准备让学得最好的孩子描红用的。
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攫住了她。
小满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在那张比她人还高的宣纸前,她举起了那根焦黑的树枝。
她没有丝毫犹豫,一笔一划,专注而虔诚。
第一笔落下,一道凌厉的黑痕劈开纸上的空白,带着一股斩断一切混沌的锋芒。
那一笔落下时,她的指尖微微发烫,仿佛有一股不属于自己的坚定意志,顺着炭枝流入血脉,令她手臂都不由自主地稳了下来。
转折处,笔锋如刀,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狠厉与不羁。
那是祝九鸦以血为祭时,铭刻在天地间的桀骜与疯骨。
最后一捺,沉稳如山,收敛了所有锋芒,却又蕴含着足以镇压万古的厚重。
当这三个字完成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整张宣纸“嗡”的一声剧烈震颤起来,纸面泛起涟漪般的波纹,仿佛承受不住这名字的重量。
那三个由焦炭画出的字迹竟陡然从纸上浮起,脱离了束缚,在半空中融合成一道刺目的赤色血痕!
“咻——!”
血痕如流星,如闪电,拖着长长的尾焰,瞬间掠过屋梁,撞破窗户,消失在天际。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一座荒废多年的义庄深处。
一口巨大的青铜棺椁旁,一块刻满了镇邪符咒的玄武岩石碑,突然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咔嚓!”
一道清晰的裂缝,从石碑正中猛然绽开。
丝丝缕缕被封印了数百年的黑色怨气,正欲从缝隙中疯狂涌出,却在接触到外界空气的刹那,仿佛被阳光照耀的薄雾,发出凄厉的尖啸,飞速消退、净化。
不过一息之间,那足以引发一场瘟疫的怨气,竟被一道凭空出现的赤色流光尽数涤荡干净!
学堂内,老塾师“扑通”一声跌坐在地,惊骇欲绝。
他手中的黄杨木戒尺脱手飞出,砸在地上,竟应声断成两截,断裂处还渗出淡淡的木质清香。
他死死地盯着小满那只还举在半空中的、沾满炭灰的小手,又猛地扭头,望向墙角那幅祖传的《伏巫图》。
画上,一名仙风道骨的道士手持桃木剑,正怒指着一名被锁链捆缚的黑袍女子,旁边还有一行铁画银钩的题跋——“诛尽妖巫,永绝后患”。
可此刻,那画上的墨迹竟像活了一般,开始缓缓晕染、流动。
持剑道士的脸庞变得模糊,剑尖竟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微微偏转,不再指向那名女子,而是指向了画外那片无尽的虚空。
仿佛在它之上,还有更值得警惕、更应该被诛杀的存在。
老塾师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根植于血脉、传承了数代的认知被彻底颠覆时的巨大冲击。
妖巫?
祸世?
可她明明镇压了古神,她的名字,甚至能净化怨气!
我教了一辈子圣贤书,却从未想过,真正的‘义’,或许不在纸上,而在人心所向之处。
他双目赤红,猛地咬破舌尖,一股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他挣扎着爬起,捡起地上那半截断裂的戒尺,用尽全身力气,蘸着地上的尘土,在青石砖上重重写下那三个字。
“祝!九!鸦!”
他嘶吼着,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若你真是祸世之源,是天下动乱的开端,那就让我亲眼看看,这天下究竟会如何大乱!”
话音未落,异变再生。
窗外,村中各家各户门前悬挂的油灯,无论新旧,无论是否还有灯油,竟在同一时刻“轰”的一下,齐齐亮起!
火焰跃动,温暖的橙光洒满巷陌,连空气中都弥漫着灯油燃烧时特有的微甜气味。
甚至连街角那座早已废弃多年的老宅门前,那对蛛网密布、灯芯早已腐朽的灯笼,也毫无征兆地自燃起来,散发出温暖而明亮的光芒。
没有妖风,没有鬼哭,只有一片静谧而坚定的光明。
遥远的西山之巅,石碑前的陶灯火焰猛地一跳,似在回应这千里之外的书写浪潮。
碑前泥土深处,那片早已融入大地的乌鸦羽灰,竟悄然蠕动,凝成一根细不可察的黑色丝线,闪电般顺着地脉延伸而出。
它穿过山涧,越过河流,最终精准地缠上了被小满随手丢弃的那根焦黑树枝。
那一瞬,正啃着指头发呆的小满心头猛地一跳,一个温柔又带着一丝疲惫的声音,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
“写下去……多写几次……名字被记得多了,那些脏东西,就不敢来了。”
小满不懂什么叫“脏东西”,但她本能地觉得这个声音很亲切,很温暖。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又哒哒哒地跑向灶膛,准备再扒几根烧过的木柴。
夜风穿林,无声流淌。
自那一道赤色血痕划破长空,无数人心中默念的名字便如种子入土,在看不见的地脉中悄然串联。
当千万次书写汇成一股纯粹的意念洪流,它终于穿透生死界限,触达那位沉眠者的意识边缘——
当夜,从南境到北疆,十七个不同村落的学童,同时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那位传说中的黑衣姐姐就站在璀璨的星河尽头,她的背后是如暴雨般倾泻而下的万家灯火。
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对着他们轻轻一指,夜空中便浮现出三个巨大无比的字迹——祝九鸦。
一行小字随之在旁边显现:“你们写的,我都看得见。”
醒来后,孩子们的世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有的在课本的角落里,偷偷写下那三个字;有的用石子在自家的门框上刻下痕迹;更有甚者,将那三个字歪歪扭扭地烙在了吃饭的陶碗碗底。
这些字迹,仿佛拥有生命,无声无息地渗入木纹、石理、陶土之中,形成了一层凡人肉眼无法看见的坚韧护膜。
三日后,南方的某个小镇突发时疫,病者高热不退,胡言乱语。
一名濒死的孩童在弥留之际,无意识地抓住了床头的饭碗,就在他指尖触碰到碗底那三个粗糙刻痕的瞬间,他骤然一颤,竟猛地睁开眼,高热奇迹般退去。
这个消息如野火般悄然流传。
人们开始自发地、虔诚地书写那个名字。
不再是出于对“凶巫”的敬畏,而是出于一种最原始、最质朴的信任——就像母亲在孩子远行前,为他缝入衣角的那个平安符。
然而,这份由无数凡人意念汇聚而成的守护,也搅动了某些沉寂已久的存在。
这日黄昏,原本晴朗的天空,毫无征兆地阴沉下来。
沉闷的雷声自地平线之下滚滚而来,压得人胸口发闷。
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瞬间便连成了雨幕。
雨滴敲打瓦片,发出密集如鼓点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腥气。
西山碑前,那盏由无数信念点燃、始终不灭的陶灯,焰心竟在风雨中微微一晃,光芒黯淡了一瞬。
雨声里,某种更古老、更湿冷的寂静,正从村外那条奔腾的河床深处,悄然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