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全新的、无形的阴影,正于这片真空之中,悄然酝酿。
神迹的退潮,比涨潮时更具毁灭性。
它抽走了人们心中刚刚建立的堤坝,留下了一片暴露在恐慌下的、赤裸的荒原。
第四天,村里便起了风言风语。
“听说了吗?昨晚王二瘸子起夜,听见北岭山风里有女人的哭声,凄厉得像猫抓心!”
“凶巫……是不是走了?”
“走了好啊!可她一走,那些东西……是不是就要回来了?”
这句低语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在村民心中漾开一圈圈冰冷的涟漪。
恐惧是会传染的瘟疫,比任何鬼魅都更迅猛。
孩子们最先感受到了这股寒意,他们不再偷偷摸摸地在墙角用石子画那三个字,看向学堂的眼神里重新充满了畏惧。
一夜之间,学堂糊着黄麻纸的窗户,被撕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光秃秃的木格子,像一具具被剔尽血肉的骨架。
老塾师拄着梨木拐杖,站在空荡荡的院中,浑浊的目光扫过那些残破的窗棂,扫过孩子们躲闪的眼神。
他重重地将拐杖往地上一顿,发出“笃”的一声闷响。
“蠢材!”他声若洪钟,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你们以为光是她给的?以为写个名字,神佛就会从天上掉下来护着你们?错了!光,是你们自己心里生出来的!”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愤。
然而,话音未落,他自己也僵住了。
那双燃着火苗的老眼,第一次浮现出茫然与动摇。
因为昨夜,夜深人静,他也曾枯坐灯下,铺开纸张,饱蘸浓墨,试图重温那份与天地共鸣的庄严。
可当他一笔一划写下“祝九鸦”三字时,笔尖却再无半分异样。
那墨迹只是墨迹,那纸张也只是纸张,冰冷而沉默,仿佛从来没有承载过任何力量。
那一刻,连他自己都开始怀疑——那场惊天动地的神迹,莫非真是一场盛大的幻觉?
就在这人心惶惶的死寂中,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村庄的清晨。
“死人啦——山里!山里有鬼!”
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连滚带爬地冲进村子,正是前日结伴上北岭打猎的猎户之一。
他双目圆瞪,瞳孔涣散,脸上满是枝条划出的血痕,嘴角挂着白沫,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树……树在吃人……”他瘫倒在地,浑身筛糠般抖动,口中只剩下这几个不成调的音节,“赵大哥……被吃了……被吃了……”
噩耗如同一盆冰水,浇在每个人的头顶。
村中最年长的长老拄着拐杖走来,面色铁青地盯着北岭的方向,那里的林木在晨光下显得格外幽深,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是山鬼作祟!那凶巫一走,镇不住了!”长老声音嘶哑,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召集人手,备好火油!烧山!必须在天黑前,把那片林子烧干净!”
“不可!”
人群中,老塾师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可他的话音未落,一个更瘦小的身影已经闪电般冲出,死死抓住了长老的衣角。
是小满。
她不会说话,一张小脸因焦急而涨得通红。
她只是拼命摇头,一手攥着长老的衣服,另一只手用力地指向自己的胸口,然后又猛地指向北岭的方向。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恳求与不容置疑的坚定。
“你个哑女懂什么!”长老正在气头上,一把将她甩开,“妖巫留下的孽种,莫非还想学那巫祀招灾不成?滚开!”
小满被推得一个踉跄,却不哭不闹。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暴怒的长老,又看了一眼周围满脸恐惧与麻木的村民,然后猛地转身,像一头倔强的小兽,冲回了自己那间破旧的茅屋。
片刻之后,她又冲了出来,手里攥着一截在灶膛里没烧完的焦黑树枝。
她没有再去找任何人,只是在学堂前那片空地上,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画了起来!
“祝……九……鸦……”
三个字,笔画歪扭,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炭笔划过泥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刺啦”声,细碎的尘土在晨风中扬起,沾在她汗湿的手背上,粗糙而灼热。
画完,她没有停,又在那三个字旁边,用更重的力道,补上了一个字。
“容。”
最后一钩,力道之大,竟让那根脆弱的炭枝“啪”地一声断裂!
也就在那一瞬,小满握着断枝的手腕猛地一颤,仿佛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无形之手,重重地握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松开。
一股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流,从她指尖窜入心口,像冬夜里突然拂过的一缕温风,带着铁锈与雪的气息。
她猛地抬头,望向阴云密布的天空,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明如洗。
当夜,月黑风高。
小满独自一人走向了北岭。
她没有灯笼,没有符咒,只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破布包,里面装着半块冷硬的红薯、一支秃笔,和一张从老塾师那里讨来的、仅剩的黄麻纸。
她在林边停下,风声呜咽,像有无数冤魂在低语,掠过耳际时带着潮湿的凉意。
她从布包里掏出那半截炭条,在一棵巨大的槐树干上,一笔一划地写下“祝九鸦”三个字。
树皮粗糙,炭条刮擦出沙沙的声响,指腹因用力而微微发烫。
她屏息等待。
一息,两息,三息……
什么都没有发生。
字迹只是黑乎乎地印在树皮上,在惨淡的月光下,丑陋而寂静。
小满脸上没有丝毫惊讶或失望。
她只是盘膝坐下,背靠着那棵写了字的槐树,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红薯,小口小口地啃着。
夜风更冷了,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寒意顺着脖颈钻入脊背。
她吃完红薯,便将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低声哼起了一支破碎不成调的童谣。
那是她模糊记忆里,母亲唯一留下的声音。
“月光光,照地堂……”
歌声稚嫩而微弱,几乎要被风声吞没。
可就在这歌声中,那树干上的三个字,竟像是活了一般,边缘的墨色隐隐泛潮,如同渗出了细密的血珠,散发出淡淡的腥气。
“簌簌……簌簌簌……”
突然,整片树林都响了起来!
那不是风声,而是无数枝条扭动、摩擦的声音,如同骨骼在皮肉下缓缓错位。
月光下,一棵棵古树的枝干仿佛化作了扭曲的手臂,从四面八方,缓缓向她探来!
小满停止了哼唱,但她没有动。
她只是从布包里,珍而重之地取出那张黄麻纸,平铺在面前的地上。
然后,她抬起左手,毫不犹豫地将食指塞进嘴里,狠狠一咬!
血珠瞬间涌出,舌尖尝到咸腥,手指传来尖锐的痛感。
她面无表情地将流血的手指按在纸上,以血为墨,以指为笔,一笔一划,重新书写。
血字未成,林中那股令人窒息的阴风骤然停滞。
仿佛有一个古老而邪恶的东西,正从暗处投来审视的目光,带着一丝困惑与警惕。
小满不管不顾,只是专注地写着。
她的动作很慢,很笨拙,但每一笔都用尽了全力,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都刻进这薄薄的纸里。
当最后一个“鸦”字的最后一捺,带着她指尖的温热,落在纸上的瞬间——
“咔嚓!”
她面前那棵巨大的槐树,树干中央猛地裂开一道漆黑的缝隙!
一团粘稠的黑雾从中涌出,瞬间凝聚成一张巨大而模糊的人脸,没有五官,只有一个黑洞洞的巨口,带着无尽的贪婪与怨毒,朝她当头噬来!
电光石火之间,地上那张黄麻纸上,鲜红的血字猛然腾起一道微光!
那光芒不是祝九鸦惯用的、灼热如火的赤色,而是一种清冷如霜的银白!
光芒虽弱,却带着一股斩断一切邪祟、不容丝毫侵犯的铁血威压!
那正是靖夜司指挥使容玄生前,剑锋之上才会有的凛然剑意!
“啊——!”
黑雾人脸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仿佛被无形的利刃狠狠劈中,猛地倒退数丈,惊惶地撞入了身后另一棵古树的体内,消失不见。
小满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觉自己那根流血的指尖,陡然传来一阵钻心的麻痹,紧接着,仿佛有人用温暖而干燥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是一种无声的、带着赞许的鼓励。
银光一次次亮起,惨叫声在林中此起彼伏。
当她行至第七棵树下,那树干猛然裂开,数十根枯枝如毒蛇般缠住她的脚踝,欲将她拖入地底。
她咬破手指,鲜血滴落在纸面刹那,银光骤然暴涨,一声凄厉嘶吼中,整棵树轰然炸裂,腐根之下,赫然是一具双手抱头蜷缩的孩童尸骨。
她身后,那些被银光照耀过的树木,开始一棵接一棵地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粗壮的树干寸寸崩解,腐烂的根须从泥土中翻出,露出底下埋藏了不知多少年的森森白骨。
那全是百年前,被邪道用“镇山活祭术”,活活埋葬于此的无辜村民。
黎明时分,当第一缕晨光刺破黑暗,小满才终于一身泥污、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北岭。
她浑身都是细小的伤口,手中的炭条早已磨尽,指尖的血也已凝固。
早已在村口等了一夜的村民们,敬畏而复杂地看着她。
有人看见她身后林中腾起的道道银光;有人听见整夜不绝的鬼哭狼嚎最终归于寂静;更有人凌晨去捡柴时,在林缘发现了几具从土里翻出的骸骨,头颅皆朝向村子,似在叩谢。
老塾师颤抖着迎上前,当他看到小满背后那个破布包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片乌鸦的羽毛时,整个人如遭雷击。
那羽毛边缘焦黑,中心却温润如玉,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一件尘封的信物。
他颤抖着手,想要接过那片羽毛。
指尖触碰的瞬间,一个被他遗忘的画面浮现眼前——三十年前那个雪夜,一个身披黑袍、腰悬铁剑的男子闯入学堂,将一片焦羽塞进他手中:“若见此纹再生,便是她归来之兆。”那人咳着血说,“告诉后来者……信不在天,而在人心。”说完便消失在风雪中。
那时他还嗤笑对方疯癫,如今才知,那便是传说中的靖夜司最后一位指挥使,容玄。
他望着小满那张沾着血与泥污,却无比平静的小脸,忽然之间,泪流满面。
他终于明白了。
真正的铭记,不是为了求得庇护,而是从提笔的那一刻起,就愿意承担那份守护的责任。
力量不在于神明是否回应,而在于你是否敢于在黑暗中,为自己、也为他人,划下那第一笔。
老塾师丢掉拐杖,在地上拾起一块尖锐的碎瓦,走到自家门前,对着那光秃秃的门楣,用尽全身的力气,深深地刻了下去。
“祝九鸦。”
刻完,他转身,对着所有目瞪口呆的村民,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坚定,说道:“从今日起,谁若怕黑,就去写字。写给她,也写给自己。”
北岭的风波,就此平息。
村子似乎又找回了某种主心骨,家家户户的门楣上,重新出现了或深浅的刻痕。
这一次,人们写下名字时,心中不再是单纯的祈求,而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属于自己的决意。
日子仿佛重归正轨,白日劳作,夜晚安睡。
山间的恐惧被每日升起的炊烟驱散,田埂上的歌声也取代了夜里的风声。
直到那个没有月亮的晚上,王家灶膛里的火苗忽然蓝了一下,映得主妇脸色发青。
她揉了揉眼,再看时,一切如常。
可她不知道,真正的危险,从来不在黑暗的深山老林里。
它早已潜入了人们最熟悉、最温暖的地方,静静地蛰伏在他们用来烹煮食物、获取光与热的灶台边,等待着柴火燃尽,夜色最浓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