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洗,西山之巅,那盏被小满留下的小小陶灯,竟真的燃了一夜。
火苗不高,却如一颗固执的星子,在料峭春寒中不摇不坠,倔强地守着一方暖光。
常年在此看守碑林的枯瘦老僧,今夜未曾入定。
他只是远远地坐在柴扉前,怀抱一柄磨得光滑的扫帚,静静地望着那豆灯火。
这几日,他见过了太多悲怆、太多敬畏、太多试图从这块无字碑上攫取些什么的复杂人心。
唯有这盏灯,干净得像个初生的婴孩,不求索取,只为给予。
子时已过,山风愈发凛冽,吹得松涛如怒潮。
老僧正担心那灯火会被风扑灭,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瞳孔骤然收缩。
那豆点大的焰心,竟在风中最烈时微微一颤,而后如水墨入画,悄然在摇曳的光影中拉长、勾勒出一道模糊的人影。
黑袍曳地,宽大的袖摆在虚幻的风中猎猎作响,长发如瀑,发间……依稀别着一片鸦羽。
那人影背对着他,只留下一道侧脸的轮廓,线条冷峻得如同冰刻的悬崖,却又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仿佛征战了千年的疲倦。
是她!
祝九鸦!
老僧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天灵,浑身的血液在瞬间凝固。
他不是没见过鬼魅,不是没见过邪祟,可眼前这道身影,却带着一种凌驾于天地之上的孤绝与死寂,仿佛她一现身,周遭的万物生灵便都失去了颜色。
他本能地想要跪倒,想要以最卑微的姿态去朝拜这位以凡人之躯,行神明之事的禁忌存在。
手中的扫帚“哐当”一声落地,膝盖刚刚弯曲——
“呵。”
一声极轻的低笑,自那虚影中传来,带着几分慵懒的沙哑,仿佛刚从一场深沉的睡眠中醒来。
“不必拜我。”
那人影缓缓转过一个极小的角度,似乎是瞥了老僧一眼,又似乎只是在看那盏灯。
“我只是来看看……我的灯。”
话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方一出口,便被山风吹散。
那道刚刚凝聚的黑袍人影,也随着这声话语的消散,如被阳光照射的晨雾般,寸寸瓦解,最终化作一缕比夜色更深的虚无,唯有一点几乎看不见的、鸦羽燃烧后的灰烬,悠悠然飘落,无声地融入了碑前的泥土。
一切,重归寂静。
仿佛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老僧眼花缭乱的幻觉。
可地上那柄掉落的扫帚,和他那颗仍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心脏,都无比清晰地告诉他,那不是幻觉。
她真的……回来过。
不是为了彰显神迹,不是为了接受供奉,只是像一个远行的旅人,回家看看那盏为自己点亮的灯。
老僧在原地僵立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才缓缓地,缓缓地直起身。
他没有去捡那把扫帚,那把扫了一辈子山道、扫去无数凡尘俗念的扫帚,此刻在他眼中,竟显得如此多余。
他学着昨日那个叫小满的女孩的模样,走到无字碑前,在那道深刻的指痕旁,小心翼翼地盘膝坐下。
山石冰冷,寒意刺骨,他却恍若不觉。
他闭上眼,双手合十,不再念诵那些早已刻在骨子里的经文。
许久,他张开干裂的嘴唇,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却又无比郑重的声音,低声说道:
“祝九鸦……安眠。”
这一声,没有动用任何佛法修为,只是一个苍老灵魂最质朴的祝愿。
然而,就是这句轻语,如一颗投入无形深潭的石子,骤然在西山的地脉之中,荡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奇。
这涟漪无声无息,却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向着四面八方扩散而去。
千里之外,帝国边陲,一座名为“燕回”的军镇。
夜已深,一个年轻的母亲正抱着怀中哭闹不止的婴孩,在屋里焦急地踱步。
孩子不知为何,今夜格外惊惧,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哭得撕心裂肺。
就在这时,窗外桌上那盏本已快要燃尽的油灯,灯火猛地一跳,光芒竟明亮了数倍。
母亲一怔,随即福至心灵般,想起白日里镇上流传的那个故事,那个以身镇压了军镇鬼疫的“凶巫”的故事。
她抱着孩子,走到灯前,借着那奇异明亮的灯光,轻轻哼唱起一段自己新编的、不成调的摇篮曲:
“月光光,照地堂,我家宝宝莫心慌。”
“鸦姐姐,守门房,魑魅魍魉不敢闯……”
“睡吧,睡吧,莫怕黑,凶巫姐姐守着你呢。”
歌声稚拙,却带着母亲最温柔的期盼。
怀中的婴孩,竟真的渐渐止住了哭声,小手抓着母亲的衣襟,沉沉睡去。
东海之上,一艘渔船在突如其来的风暴中迷失了方向。
船老大绝望地看着罗盘在狂风巨浪中疯狂打转,心中一片冰凉。
他知道,今夜怕是要葬身鱼腹了。
恍惚间,他想起了出海前,自家婆娘非要在船首给他刻上那三个字,说是新请的“护身符”。
他当时还嗤之以鼻,此刻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踉跄着扑到船头,任凭冰冷的浪花拍打在脸上。
就在他即将被一个巨浪卷走之际,他刻在船首木板上的那三个歪歪扭扭的字——“祝九鸦”,竟陡然泛起一层幽微的、如同水母般的光华!
光芒不亮,却在漆黑如墨的海面上,清晰地为他指明了一个方向。
“那边!是陆地的方向!”船老大狂喜地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调转了船舵。
京城,一间普通的民宅内。
一位缠绵病榻数年的老人,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他神志不清,口中喃喃,家人围在床边,泣不成声。
就在他最后一口气即将咽下时,床头柜上的油灯,焰心也随之轻轻一晃。
老人浑浊的双眼猛地睁开,竟恢复了片刻的清明。
他看着围在身边的儿孙,虚弱地笑了笑,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莫名其妙的话:
“我……我前些天,跟着大家一起……写过她的名字……”
说完,他脸上露出一抹安详的、仿佛得到解脱的笑容,缓缓闭上了眼睛,再无声息。
他走得无比平静,没有丝毫痛苦。
这样的景象,在帝国疆域内的十七个角落,同时发生。
一道道或感恩、或期盼、或慰藉的细碎念想,如涓涓细流,顺着那无形的地脉涟漪,汇聚成一股温暖而纯粹的洪流,逆流而上,最终尽数反哺回西山之巅的那块无字碑,源源不断地注入那盏小小的陶灯之中。
灯焰,因此而长明不灭。
碑土之下,那片曾烙印着祝九鸦意志的深处。
容玄仅存的最后一丝残魂,就在这股由万千生民“记得”所汇聚成的暖流中,缓缓舒展开来。
他曾以“靖夜司”指挥使的身份,作为规则的利刃,一路追捕她,试图将她这个最大的“异端”彻底抹除。
他又以一个男人的身份,作为她唯一的同伴,陪她走完了那条通往献祭的、孤绝到极致的道路,亲眼见证她如何以血肉为代价,为这行将倾覆的人间,开辟出一条全新的秩序。
他最后的执念,便是守护她留下的痕迹,不让这份沉重的馈赠,变成另一个诅咒。
可此刻,感受着这股流淌在地脉间,不带任何交易、不带任何献祭,只有纯粹“铭记”的温暖力量,他终于彻底释然了。
他明白了。
他自己,早已不是那个旧秩序的执行者,而是她所开辟的新秩序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的守护,他的存在,本身就是这份“铭记”的开端。
现在,他的使命已经完成。
新的守护者,已经出现。
容玄的残魂不再试图停留,也不再执念于回望那道令他牵挂了一生的身影。
他的意志化作一道前所未有的清明,最后一次,轻轻拂过山下那个村庄里,小满香甜的梦境。
梦里,那条由无数闪光名字汇聚成的长河,奔流不息。
他没有留下任何话语,只是将自己最后的一丝灵识,化作一道无形的锋芒,悄然注入了那个正在河边捡拾着“乌鸦羽”的小女孩的指尖。
做完这一切,他最后的执念,终于彻底消散。
“九鸦……”
一声缱绻的轻唤,消散在永恒的寂静之中。
容玄的残魂化作亿万光点,没有惊起半分波澜,就那样温柔地、彻底地散入脚下的地脉,与这山川河流,与这广袤的帝国大地,与她所守护的这片人间,彻底融为了一体。
他,成了秩序本身。
黎明将至,天光未明。
西山之巅,忽然刮起一阵极其轻柔的风。
那风仿佛拥有生命,先是绕着那盏陶灯盘旋三匝,而后卷起几片被露水打湿的落叶,在半空中轻盈地飞舞、排列,竟拼凑出三个模糊的汉字轮廓。
祝。九。鸦。
字迹一闪而过,随风而散。
碑石之侧,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正是小满。
她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盏新做的、更为粗糙的小陶灯,另一只手里还抓着半块烤得焦黄的红薯,嘴角沾着点点黑灰。
这是她今早天不亮就偷偷从自家灶台里扒出来的,“给姐姐当供品”。
她还不太会说话,只是仰着那张被晨风吹得红扑扑的小脸,看着高大的无字碑,黑亮的眼睛里满是濡慕。
她蹲下身,伸出小小的食指,蘸了蘸手里的红薯,用那甜糯的红薯汁,在湿润的泥地上,一笔一划,无比认真地写下了那三个字。
写完,她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将自己带来的新灯,轻轻放在了那盏已经燃了一夜的旧灯旁边。
就在两盏陶灯相触的瞬间!
“啾——”
一声清越如鸟鸣的轻响,凭空在寂静的山巅炸开!
两盏灯的火光骤然大盛,而后在瞬间交融为一体,那橘色的火焰,竟在核心处,凝结出了一点深沉如墨的黑。
光芒冲天而起,刹那间,天色大亮!
当第一缕真正的朝阳破开云层,照彻西山时,所有早起上山的香客和村民,全都惊得呆立当场,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整座西山,从山脚到山顶,所有的树木、岩石、草叶,都仿佛被一层流动的神圣金纱所笼罩,熠熠生辉!
而那块矗立在山巅的无字巨碑,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碑身上所有青苔、所有尘土,尽数褪去,露出了通体温润如玉的石质。
那些由无数人前来书写、层层叠叠烙印下的“祝九鸦”之名,此刻已经不分彼此,彻底融合成了一片流光溢彩的金色铭文,覆盖了整个碑面。
那些铭文宛如活物,在晨光下缓缓流动,仿佛这块石碑,这片大地,正在用自己的方式,进行着一次永不停歇的呼吸与书写。
而在那无数金色铭文的最深处,那道曾由祝九鸦以指为笔、以血骨为墨划下的深刻指痕,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它仿佛一只完成了万里迁徙的疲倦倦鸟,终于收拢双翼,在最温暖的巢穴里,静静沉眠。
无人知晓的是,自这一日起,大胤王朝,天下所有学堂,无论是在繁华的京畿,还是在穷苦的边疆,都多了一项不成文的规矩。
晨钟响后,第一堂课开始前,先生会带着所有学子,共同点燃一盏灯。
他们不祷告神佛,不祭拜先贤。
只是在朗朗的读书声响起之前,对着那豆灯火,齐声说一句:
“今天,我们记得她。”
这声音,汇聚了天下所有稚子的赤诚,成了一道横跨山海的宏大誓言。
西山脚下,清溪村。
晨钟响过三遍,村中小学堂里,一片静谧。
数十双眼睛,正齐刷刷地望着门口,等待着那个新来的、扎着羊角辫的小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