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连绵七日,天地间只剩一片混沌的灰白。
那声音并非来自河床,而是源于更深、更黏稠的水底淤泥。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连绵的雨水泡得酥软了,正在挣脱千年腐土的束缚。
就在三天前,学堂墙角那幅被雨水泡烂一半的《伏巫图》上,曾闪过三个模糊大字。
当时小满蹲在泥水里捡拾掉落的粉笔头,眼角余光扫过,耳边仿佛响起一声极轻的鸦鸣——短促、冰冷,像铁片刮过石板。
她不懂那是什么,只记得那三个字像烧红的铁,在她脑海里烙了一下:**祝……九……鸦……**
暴雨倾盆,连下了七日七夜。
村外那座维系着两岸通行的百年石桥,在第五天夜里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垮塌,浊浪滔天的河水瞬间倒灌,淹没了半座村子。
屋舍成了孤岛,田地化作泽国。
然而,洪水尚不是最可怕的。
第七日深夜,万籁俱寂,连雨点击打水面的声音都显得格外空洞。
村东头王屠户家养了十年的老黄狗,忽然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呜咽,随即戛然而止,再无声息。
紧接着,李裁缝家刚满月的婴儿,那撕心裂肺的啼哭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瞬间归于死寂。
来了。
村里最年长的老人浑身筛糠般抖着,嘴唇发白,死死捂住孙儿的嘴。
——“哑瘴”来了。
那是流传于古老传说中的灾厄,无形无相,随水而生,专吸活物声魄。
中者先失其声,再失其智,最终在三日之内,一身精气被吸干,化作一具面带痴笑的枯尸。
恐惧如瘟疫般蔓延。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人们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连呼吸都刻意放缓,生怕发出半点声响,引来那无形的索命之物。
死一样的寂静中,一阵断断续续的敲击声,突兀地从村子地势最高的学堂方向传来。
“啪、啪、啪……”
那声音清脆而执着,像是有人正用一根细细的木棍,不知疲倦地敲打着墙壁。
在这能将人逼疯的死寂里,任何声音都成了催命的符咒。
可这单调的敲击声,却诡异地没有被“哑瘴”吞噬,反而一下下,清晰地敲在每个村民紧绷的心弦上。
几个被逼到绝路的胆大壮汉对视一眼,血气上涌,抄起柴刀和鱼叉,深一脚浅一脚地蹚着及腰的洪水,冒着滂沱大雨,冲向学堂。
他们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也做好了看到一具新的痴傻枯尸的准备。
可当他们踹开学堂大门的瞬间,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立当场。
小小的学堂里,那个叫小满的女孩,正披着一件早已湿透的破旧蓑衣,小小的身子趴在冰冷的青砖墙上。
她指尖冻得发紫,指甲翻裂,每写一笔,粗糙的墙面就磨出一道细痕,渗出血丝混着炭灰,留下暗红与漆黑交织的轨迹。
她手里攥着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被火烧得焦黑的竹筷,正用尽全身的力气,在那面斑驳的墙壁上疯狂地书写着什么。
每当她一笔一划地写完那三个字,墙上的字迹便会骤然亮起一瞬间的微光。
光芒很淡,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堪堪照亮她那张因寒冷和疲惫而冻得发紫的小脸。
“祝……九……鸦……”
她一边写,一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气声念着,声音微弱如游丝,却固执得如同心跳。
而在学堂之外,那足以吞噬一切声音的浓稠黑暗里,几道肉眼难辨的扭曲影子,正随着墙上字迹每一次亮起而痛苦地翻滚、退缩,发出无声的凄厉尖啸,却始终不敢越过那道由微光构成的无形界线。
笔是刀,纸是盾。
这最简单、最质朴的真理,正在一个不识字的女童手中,绽放出神迹般的光辉。
与此同时,学堂隔壁的屋舍里,老塾师正死死抱着一本被水汽浸得发霉的《正统玄典》,整个人缩在床板底下,牙齿因恐惧而激烈地打着战。
他嘴里念念有词,将靖夜司颁行天下、据说能辟易百邪的《净天地神咒》翻来覆去念了上千遍,可那股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的阴冷寒意,却依旧如附骨之疽,不断从门缝窗隙渗入。
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墙壁,那里有一行昨日被孙家小儿用泥巴涂写的“大大王”三个歪字。
诡异的是,那泥痕边缘,正渗出极其微弱的暖光,轻轻拂过他的指尖——比《净天地神咒》更暖。
猛地,他浑身一震。
信仰,在这一刻发出了崩塌的巨响。
他猛地从床底爬了出来,双目赤红。
踉跄着冲到书案前,颤抖着手,翻开了那本被他视作毕生圭臬的《正统玄典》的最后一页。
那是总纲,也是禁忌录。
上面用最严厉的朱砂墨印,赫然写着一行字——“凡涉巫名者,焚之净之”。
他死死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许久。
那曾被他奉为真理的铁律,此刻看来,却充满了荒谬与讽刺。
猛地,他一把将那一页撕下,狠狠揉成一团,看也不看就塞进了旁边早已熄灭的灶膛。
他摸索着找出火石,“咔”的一声,火星点燃了那团写满正统教条的废纸。
火光升腾,映着他脸上纵横的老泪。
他没有片刻迟疑,转身抓起一把冰冷的炉灰炭块,一把推开屋门,冲入狂风暴雨之中。
他踩着没过膝盖的洪水,来到自家门楣之下,用尽全身的力气,在那块世代祖传的“耕读传家”牌匾上,狠狠地写下了那三个大字!
“我写!我认!”他用尽毕生力气,对着漫天风雨和无边黑暗嘶吼道,“你要罚,就连我这把老骨头一起罚了去!若这天下真要因你而乱,那便让我亲眼看看,这圣贤不救的人间,究竟会如何大乱!”
那一刻,他不再是教条的奴仆,而是一个在绝望中,选择用自己的眼睛去见证、去相信的凡人。
学堂内,小满写到第十遍“祝九鸦”时,她的指节已经被粗糙的墙面磨破,渗出的血丝混着黑色的炭灰,在墙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跪倒在地,小小的额头无力地抵上了冰冷的墙壁。
就在她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瞬间,耳畔忽然响起一声极轻的叹息,空灵而悠远,像一阵风穿过寂静的枯林。
紧接着,那根从她手中滑落的焦黑竹筷,竟违反常理地自行悬浮而起。
它在空中顿了顿,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握住,随即以一种苍劲而凌厉的笔势,在墙上闪电般补完了最后一个“鸦”字。
那一捺,沉稳如山,力透墙背!
当这最后一笔完成的刹那,整面青砖墙壁,连同上面所有深浅不一的字迹,轰然爆发出刺目欲盲的赤色红光!
那光芒浓烈如血,霸道如雷,仿佛一张从九天之上降下的神明诏书,瞬间将方圆十丈的黑暗与雨幕尽数撕裂,照如白昼!
“嗷——!”
浓雾中,那些无形的怪物在这血色光芒的照耀下,终于发出了第一声、也是最后一声明晰的哀嚎。
它们如同被烈阳暴晒的冰雪,发出“嗤嗤”的声响,在扭曲与挣扎中,尽数蒸发,化为虚无。
肆虐了七日七夜的暴雨,在这一刻骤然停歇。
厚重的乌云被撕开一道巨大的裂口,清冷的月光如水银般倾泻而下,温柔地洒在学堂的屋顶上。
墙上那三个血色大字,并未随着怪物的消散而隐去,依旧静静地燃烧着,仿佛三盏永不熄灭的灯笼,持续了一整夜。
次日清晨,当劫后余生的村民们推开家门时,他们惊奇地发现,不仅那股令人窒息的阴冷死寂彻底退散,就连村里那位耳聋了二十年的老渔夫,竟也能清晰地听见远处林间的鸟叫声了。
人们默默地汇聚到学堂前,敬畏地看着墙上那片尚未完全褪去的灼烧痕迹。
再没有人议论这是妖术还是神迹。
有人默默将“祝九鸦”刻上梁柱,有人将其绣入贴身衣物,更多人把它烙在刀柄、箭杆、锄头之上——不是为了祭祀,而是为了活着。
那幅曾被他们嗤之以鼻的《伏巫图》,此刻静静挂在学堂残壁之上,原本腐朽剥落的画心,竟隐隐透出一丝赤色纹路,如同干涸的血管重新流动。
遥远的西山之巅,石碑下的陶灯,焰心毫无征兆地猛烈跳动了三次,如同沉睡已久的心跳悍然复苏。
碑底泥土深处,那根由乌鸦羽灰凝成的地脉丝线,在这一夜之间,变得前所未有的凝实。
昨夜村中千百人书写、嘶吼、默念而形成的庞大“意念潮汐”,被它尽数吸收,逆向回溯,精准地注入了祝九鸦那片最核心的记忆残片之中。
某一瞬,那沉眠的意识似乎极其轻微地“睁”了一下眼。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有一缕极淡的情绪,如涟漪般扩散开来——那是欣慰,也是告别。
仿佛在说:你们,已经学会了如何为自己铸造刀兵。
随即,石碑表面那无数流转的铭文,再次加速重组。
原本杂乱堆叠的名字,渐渐排列成一句完整话语的雏形,字迹清晰,只差最后一笔,便可点睛而成。
死寂与新生,在这片被洪水与恐惧浸泡过的土地上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没有人知道,一场由凡人自发举行的、前所未有的仪式,正在悄然酝酿。
当春分祭日的第一缕晨光照亮村庄时,老塾师会亲自敲响学堂的破钟,召集全村所有能够握笔的孩童。
一张张崭新的黄纸将被分发下去,一场全新的、关乎生存的启蒙,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