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日,天光破晓。
西山之巅,常年看守碑林的枯瘦老僧推开柴扉,第一眼看到的,并非料峭晨风里抽条的新绿,而是一个扎着双髻羊角辫的小女孩。
她约莫六七岁的光景,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衣角还缀着一朵歪歪扭扭的补丁小花。
她太小了,以至于攀上这千级石阶,定然耗尽了所有力气,此刻正扶着膝盖,小脸涨得通红,胸口如小风箱般剧烈起伏,呼出的白气一团一团。
可她的眼睛,黑亮得惊人,像两颗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正直勾勾地,一瞬不眨地,望着那块孤零零立在山顶的无字巨碑。
那眼神,不像一个孩子该有的好奇,反倒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前来赴约般的庄重。
老僧见过太多来此凭吊的人。
有涕泪横流的,有默然伫立的,也有像那位老塾师一样,试图以笔代骨,承其遗志的。
可他从未见过这样小的孩子,独自一人,在这样一个清晨,带着如此肃穆的神情,登上这座埋葬着帝国最大禁忌的山峰。
他本想上前询问,却见那小女孩已然喘匀了气。
她没有像旁人那样去触摸碑身,也没有试图在碑前的空地上书写什么。
她只是迈开小短腿,走到那块巨碑的正下方,在那道深刻入土、仿佛凝固了无尽血与泪的指痕旁,小心翼翼地蹲了下来。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布包得整整齐齐的小包袱,一层层解开,里面竟是一盏小小的、质地粗糙的陶制油灯。
灯芯是新捻的棉线,灯油清亮,显然是出门前才刚刚注满。
女孩又摸出一个火折子,吹了又吹,终于“噗”的一声,点亮了那豆点大的火苗。
她将这盏灯,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那道指痕的旁边。
刹那间,那微弱的橘色光晕,仿佛拥有了生命,温柔地舔舐着冰冷的石碑与冻土,将那道孤绝的划痕映照得不再那么狰狞,反而添上了一层暖意。
老僧终于忍不住,缓步走近,声音沙哑地问:“小施主,来此祭拜,为何不效仿他人,写下她的名字?”
这几日,来西山书写“祝九鸦”之名的人络绎不绝,仿佛一场无声的朝圣。
他们相信,每一次书写,都是一次力量的传递,一次对那位凶巫的唤醒。
小女孩抬起头,那双澄澈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惧怕,她看着老僧,认真地回答,声音稚嫩清脆,像刚出壳的雏鸟:“我娘说,那位姑姑,她太累了,该好好歇着了。”
她顿了顿,小手拢了拢被山风吹得摇曳的灯火,仿佛在守护一个天大的秘密,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我们替她写,她就能睡着了。”
老僧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他看着眼前这个懵懂的孩童,看着那盏微弱却执拗的灯火,忽然间,喉头哽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所有人都想借她的力量,承她的名号,续她的传奇。
可又有谁曾想过,那个在尸山血海里独自前行了那么久的孤魂,她也会累?
“我们替她写,她就能睡着了。”
这句最天真也最慈悲的话,如一道惊雷,劈开了笼罩在西山上空那层由敬畏、恐惧与利用交织而成的阴云。
就在此刻,异变陡生!
那盏小小的陶灯火苗猛地一跳,光芒大盛!
光线不再是向四周弥漫,而是凝聚成一束,直直地投射在它面前的石碑上。
光束所及之处,那原本朴实无华的青石碑面,竟变得如琉璃般通体透亮。
石碑深处,那三个由祝九鸦以血骨为代价、生生烙印在帝国龙脉之上的名字,赫然显现!
祝。九。鸦。
三个字不再是墨色,而是呈现出一种温润的、仿佛由月光凝结而成的玉色。
它们静静地悬浮在碑石核心,被那豆灯火一照,流光溢彩,竟无半分凶厉之气,只余下无尽的沉静与温柔。
老僧看得痴了,喃喃道:“这……这是……”
这盏灯,是小满点的。
她早已不记得自己曾是那个叫陈小娥的女孩,也不记得自己曾是祝九avas生前守护的最后一个“守名之灵”。
轮回之水洗去了她的前尘,却在她灵魂最深处,留下了一条无法磨灭的印记——那是一条由无数闪光的名字汇聚成的长河,河边站满了人,他们都在低头写字,神情肃穆而虔诚。
她总是在梦里见到这条河。
所以,当村里的孩子还在玩泥巴的时候,七岁的小满便哭着闹着要去老塾师那里上学。
开蒙第一日,老塾师教孩子们写自己的名字。
轮到她时,她却仰着小脸,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先生,怯生生地问:“先生,我……我能先学写一个特别的名字吗?”
看着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老塾师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刺中。
他想起那个在尸体堆里用手挖坟的黑袍女子,想起她那双同样清澈却盛满死寂的眼。
老塾师的眼眶瞬间红了,他含着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小满还不会握笔,笔杆在她小手里总是不听话地滚来滚去。
于是,她就用最原始的办法。
她伸出小小的食指,蘸着清水,在乌黑的木桌上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那三个对她而言无比拗口的音节。
从清晨到日暮,她不知疲倦。
指尖的皮肤被粗糙的桌面磨破了,她浑然不觉。
直到那水痕渐渐带上了一抹淡淡的殷红,她才仿佛完成了某种仪式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着那即将蒸发掉的红色字迹,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容。
那不是献祭,那只是一个孩子最纯粹的、毫无保留的认真。
西山之巅,碑土之下。
容玄仅存的那一缕残魂,如风中残烛,即将彻底归于寂灭。
他最后的执念,便是守护着祝九鸦留在这世间最后的痕迹,不让它被玷污,不让它被遗忘。
他感知到了老塾师的“承名”,也感知到了世间百态因“祝九鸦”之名而起的种种变化。
他既欣慰,又不安。
因为每一次“承名”,都意味着又有一个灵魂,要背负起那份沉重到足以压垮神明的代价。
这不是她想要的。
然而,当小满点亮那盏灯的瞬间,一缕截然不同的力量,如初春最和煦的风,悄然渗入地脉,温柔地包裹住他即将消散的魂体。
容玄的意志在最后一刻凝聚,清晰地感知到,这灯火之中,没有巫术,没有符咒,没有交易,更没有献祭。
那里面,只有一股无比纯粹、无比温暖的力量。
是七岁孩童最干净的专注,是轮回之后仍未忘却的牵挂,是无数个在梦中见过光河的灵魂最本能的向往。
那力量的名字,叫作“记得”。
原来……是这样。
容玄的残魂释然了。
原来不必再有人焚笔为祭,不必再有人沥血为盟,更不必再有人为了守护这两个字,燃尽自己的性命,变成另一个她。
只要这世间,还有一个人,愿意为她点一盏灯。
只要这世间,还有一份“记得”。
祝九鸦,就从未真正离开。
而她那被诅咒的血脉,那噬骨焚身的宿命,也终于找到了另一种得以延续的可能——不是毁灭,而是新生。
不是献祭,而是铭记。
“九鸦……”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唤,消散在风中。
容玄最后的执念,终于彻底放下。
他不再抗拒那股来自天地本源的吸引力,任由自己的残魂化作万千光点,缓缓散入脚下的地脉,与这山川河流,与这广袤大地,彻底融为一体。
在意识归于永恒寂静的前一刹,他用尽最后的气力,最后一次,轻轻触碰了山下那个孩子的梦境。
这一次,他没有再让她传任何话。
他只是将一片虚幻的、漆黑如夜的羽毛,轻轻放入了小满梦中那条奔流不息的光河里。
那是祝九鸦生前,最爱别在鬓边的那片乌鸦羽。
是她身为战争孤儿时,唯一的玩伴;是她成为噬骨巫后,唯一的慰藉。
翌日,小满从睡梦中醒来,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那条亮晶晶的河,好像离自己更近了。
她还在河边,捡到了一片亮晶亮的羽毛。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枕边。
指尖,触到了一片柔软而光滑的物事。
小满低下头,赫然发现,自己的枕下,竟真的静静地躺着一片漆黑如墨的乌鸦羽毛,羽锋在晨光下泛着幽蓝的金属光泽。
她没有半分惊惧,反而像见到了久违的老朋友,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两排细小的米牙。
她珍而重之地将羽毛拾起,小心地别在了自己的羊角辫上。
做完这一切,她跳下床,风风火火地跑出家门,直奔村头的学堂。
“先生!先生!”她人未到,声先至,“今天,我想教大家写我的名字!”
正在给孩子们分发纸笔的老塾师一愣,随即和蔼地笑了:“好啊,可你昨天不是才学会写祝姑姑的名字吗?”
小满挺起小胸脯,头上的鸦羽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她大声地、无比骄傲地宣布:
“因为……我也想被记住呀!”
满堂稚子,先是安静,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他们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只觉得这个新来的小同学很有趣。
唯有老塾师,呆立当场,手中的书卷“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他看着那个神采飞扬的小女孩,看着她发间那片不应属于人间的鸦羽,泪水,再一次模糊了双眼。
他终于懂了。
传承,已经开始。
以一种全新的、所有人都未曾预料到的方式。
当夜,风雨欲来,乌云压城。
西山之巅,那盏被小满留下的陶灯却依旧亮着。
诡异的是,任凭山风如何呼啸,雨丝如何密集,都无法靠近那豆灯火尺许之内,仿佛那里存在着一个无形的结界。
忽然,那小小的焰心猛地一跳,竟无声无息地,分出了十七缕更细微的火苗。
这十七缕火苗如拥有灵性的萤火,悄然飞离山巅,穿过风雨,飘向山下广袤的夜色深处。
百里之内,十七户不同的人家窗前,原本早已熄灭的油灯,在同一时刻,齐齐自燃!
火光幽幽,映在斑驳的土墙上,没有带来丝毫热度,却让墙壁上每一个人的影子,都清晰地浮现出三个字——
睡梦中的人们翻了个身,对此一无所知。
没有恐惧,没有惊扰,没有哀伤,只有一片笼罩在夜色下的、静默的温柔。
而在西山碑底,随着那十七缕灯火的离去,一个更深层次的变化正在发生。
那两道曾分别烙印下祝九鸦与容玄意志的指痕,在灯火的映照下,竟缓缓地、缓缓地,开始彼此靠拢,最终合为一体,再无分你我。
紧接着,这道融合后的痕迹,如融化的雪水渗入春泥,慢慢地、彻底地沉入了石碑深处,消失不见。
仿佛大地深处,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轻得如同梦呓,却又清晰得足以让万物聆听。
那叹息,像是一句迟到了千年的回答。
“好。”
西山春夜寂静,那盏小小陶灯仍稳稳燃在碑底指痕旁,火苗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