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股席卷大地的干燥,在北境化作了最酷烈的灾殃。
一连七日,滴雨未落。
河流断绝,井眼干涸,连地底的窖藏都见了底。
原本还算敦睦的几个村落,为了争夺下游山坳里最后一汪浑浊的泥潭,终于拔出了平日里砍柴的斧头和宰羊的尖刀。
“王家庄的!你们再敢往前一步,老子就劈了你!”
“姓李的,这水是我们先发现的!你们这群下山的狼崽子,滚回去!”
两个村的青壮年汉子,赤着干裂起皮的上身,肌肉虬结,双目赤红,如同困兽般对峙着。
他们身后,是老弱妇孺绝望而麻木的脸——嘴唇皲裂如枯树皮,眼中映着灰黄的天光,喉咙里滚动着无声的哀求。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与汗臭混合的气息,还有一丝铁器摩擦时溅出的火星味,像随时会点燃整片焦土。
就在这时,一个瘦削的身影拄着根竹杖,从山坡上缓缓走来。
是附近村塾的老塾师。
这几日,他翻遍了自己收集的《记名录》,那些因念其名而得救的故事越看越多,真假难辨,可心底却有个声音越来越响:
“若真有神明垂怜,为何不来救我们?”
“不如……我自己试一次。”
“先生,您来做什么!这里危险!”有曾在他门下读过几天书的年轻人急着喊道。
老塾师却置若罔闻。
他走到两村人马中间那片龟裂如蛛网的空地上,停下脚步。
脚下的泥土坚硬如陶片,踩上去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像是大地在呻吟。
他没有说一句劝解的话,只是弯下腰,从怀里掏出一截半秃的炭笔。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他在那干得几乎要冒烟的土地上,一笔,一画,极其认真地写起字来。
指尖触到地面时,一股粗粝灼热的痛感直窜神经,仿佛不是在书写,而是在撕开自己的掌心。
炭笔划过土面的声音沙哑滞重,像枯枝刮过石板,却又清晰得能穿透每一颗躁动的心跳。
“这老东西疯了不成?”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写写画画?”
王家庄的村长是个暴脾气,忍不住唾了一口,讥笑道:“写个死人的名字,就能止了干戈,变出水来?”
他话音刚落,跟在老塾师身后的一群垂髫孩童,仿佛接到了某种指令,竟齐刷刷地张开干裂的嘴唇,用他们最稚嫩也最虔诚的声音,一遍遍地诵读起来。
“祝。九。鸦。”
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盖过了风声,压下了所有人的叫骂。
每一个音节都像从深井中浮起的冷雾,贴着地面爬行,钻进耳膜深处。
刹那间,异变陡生!
大地,发出了轻微的震颤。
不是轰鸣,而是一种沉闷的、来自地底深处的苏醒,如同沉睡巨兽在翻身。
老塾师笔下那最后一捺落下的地方,干裂的土块忽然向上拱起,一缕微湿的水汽率先渗出,带着泥土深处久违的腥甜气息。
紧接着,一股清澈见底的泉水,就那么毫无征兆地从字迹下方汩汩涌出!
水流初时细弱如线,旋即奔涌成溪,冰凉湿润的触感迅速漫过众人的脚踝。
那股清冽甘甜的水汽扑面而来,夹杂着青苔与岩石沁润后的清新,让在场所有人都狠狠咽了口唾沫,喉间泛起久旱逢霖的战栗。
“神……神迹啊!”
“是祝巫显灵了!”
前一刻还剑拔弩张的村民们,此刻全都骇然失色,扔掉手里的刀斧,“扑通扑通”跪倒了一片,对着那湾清泉磕头如捣蒜。
额头撞在湿泥上的声音此起彼伏,混着抽泣与低语,宛如一场突如其来的祭礼。
然而,老塾师却死死盯着水面,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看得分明,那清澈的泉水里,映出的不是碧空,不是白云,也不是周围一张张狂喜或敬畏的脸。
水面倒映出的,只有一个模糊的、穿着宽大黑袍的背影。
那背影正弯着腰,双手插在泥土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一个挖掘的动作。
像是在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这片干涸的大地,生生刨开一条通往水源的通路。
这个动作……
老塾师的瞳孔骤然收缩,一段被他刻意尘封的记忆,如决堤洪水般冲垮了理智。
那是很多年前,西山脚下的村子爆发了一场可怕的瘟疫,十室九空。
官府封村,玄门避走,所有人都视那里为禁地。
他因为害怕,也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直到一个深夜,他透过窗缝,偷偷看到一个黑袍女子,独自走进了村后的坟场。
那里堆满了来不及掩埋的尸体,腐臭冲天,蚊蝇嗡鸣如雷。
而那个女子,祝九鸦,就那样弯着腰,不用任何工具,只用一双手,一捧一捧地挖着冻土,将一具具尸体拖入坑中,再一捧一捧地掩埋。
他看得真切,她的十指早已血肉模糊,指甲翻卷,渗出暗红的血浆,可她的动作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她才埋好最后一个人,悄然离去。
那一刻,老塾师才悚然明白。
她不是靠什么诡异的巫术在救人……她是,先把自己当成了祭品!
每一次的拯救,都是以自身的血肉为代价,去填补那世间的窟窿!
“呃啊——!”
老塾师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猛地转身,通红的双眼死死瞪着那些跪拜的村民。
“你们争的是水!是水!”他状若疯魔,声音嘶哑,“可她……她争的从来都是命!是你们所有人的命!”
这声嘶吼如平地惊雷,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看着眼前这个一向温和的老人,第一次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近乎神鬼的悲愤与威严。
当晚,老塾师独坐灯下。
油灯火苗微微摇曳,在墙上投下他佝偻的剪影,像一尊即将崩塌的石像。
他铺开一张崭新的草纸,那是他用来记录天下间那些感念祝九鸦之人的《记名录》。
他提起笔,饱蘸新墨,想写下今天第一个因祝九鸦之名而得救的村落。
可笔尖落在纸上的瞬间,他的手腕猛地一僵,竟完全不受控制!
那支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带着他的指节,在纸上自行游走。
笔锋凌厉,转折张扬,带着一股碾碎一切的狠厉与决绝。
祝。九。鸦。
三个字转瞬而成,那笔迹,竟与他在西山碑底所见的那道孤绝指痕,如出一辙!
老塾师大骇,伸手就想去擦拭。
可那墨迹像是活物,早已渗入纸张的筋骨,根本无法抹去分毫。
他盯着纸上那三个字,喃喃道:“我不是要变成你……我只是不能再看着人死而不闻。”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他的脑海里,毫无预兆地炸开一幕不属于他的画面——
尸山血海,暗无天日。
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浑身是血,正跪在一片泥泞之中。
她手里攥着一截不知是谁的断骨,用尽全身的力气,在泥里歪歪扭扭地划着什么。
她的嘴唇开合,发出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呢喃。
“名字……我的名字……不能丢……”
老塾师如遭雷击,整个人从凳子上摔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那是她的记忆!
是祝九鸦的记忆!
正通过这三个字,通过这一次书写,如水银泻地,反向注入了他的魂魄!
远在西山之巅,碑土之中,容玄残存的意志清晰地感知到了这跨越千里的灵魂共振。
他没有阻止,反而悄然引动了一丝微弱的地脉之气,护住老塾师的心神,助那段破碎的记忆完整地传递过去。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不是夺舍,更不是侵占。
这是“承名”。
每一个以赤诚之心,书写她名字的人,都在无意间与她那消散于天地间的意志产生了共鸣,都在主动接过她的一部分——她的痛,她的狠,她的不甘,和她那永不熄灭的执念。
而这位老塾师,因其至纯的悲悯与悔悟,成了第一个,能够承载她记忆的……活着的容器。
三日后,村中再起纷争。
一个出了名的地痞恶霸,趁着大旱后的混乱,带人强占村东头李寡妇家的两亩薄田。
众人敢怒不敢言,李寡妇抱着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声音沙哑破碎,如同夜枭哀鸣。
这一次,老塾师只是静静地走来,立于田埂之上。
夜风拂过枯草,发出窸窣声响,像是无数亡魂在低语。
他没有再嘶吼,甚至没有看那恶霸一眼,只是冷冷地盯着那块田地,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一字一句地割过寂静的夜空。
“你若敢再踏进这田一步,我便以‘祝九鸦’之名,判你生食己骨,永世不得安眠。”
恶霸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猖狂的大笑:“老不死的,你念经念疯了?还真当自己是那死掉的妖巫了?”
他狞笑着,大步流星地朝老塾师扑来,蒲扇般的大手就要揪住他的衣领。
然而,就在他指尖触及老塾师衣角的刹那,他脸上的狂笑猛然凝固,化作了极致的恐惧。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响彻夜空。
恶霸像是被无形的巨兽啃噬,猛地蜷缩在地,浑身抽搐,双手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血肉。
皮肤之下似乎有东西在蠕动,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骨头……骨头在咬我!我的骨头在咬我!”他惊恐地尖叫着,口中不断呢喃着这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口水混着血沫从嘴角淌下。
次日,有人发现他疯疯癫癫地跑进了深山,从此再未归来。
事后,那些孩子围着老塾师,满眼崇拜地问:“先生,您用了什么法术?像祝姑姑一样吗?”
老塾师没有回答。
他只是抬起头,遥遥望向西山的方向,浑浊的眼中,映着一片深不见底的寂静。
他轻声道:“我没有用她的力量……我只是,终于懂了她的眼神。”
风过山岗,吹动着碑石上新生的嫩草。
某个遥远角落,又有一个名字,在纸上落下第一笔。
春分未至,但有些东西,已然开始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