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报是在辰时三刻送达咸阳宫的。
使驿骑携裹着一身海腥与汗水的混合气味,在宫门前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下来。黑冰台卫尉验过令牌与封印,那封被油布裹了三层的密函便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到了扶苏手中。
扶苏正与冯去疾、韩信、萧何三人在偏殿议事。
“……国债首期认购已逾六百万钱,关中商贾最为踊跃。”萧何指着摊开的简册,声音里带着疲惫的兴奋,“但殿下,北疆战事的赏赐、抚恤,加上今冬各郡县预备仓的充实,国库仅存的八百万钱,至多能撑到开春。”
“开春后呢?”扶苏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
“若没有新进项,便要动用少府内帑,或是……”萧何顿了顿,“发行第二期国债。”
冯去疾眉头紧锁:“第一期尚未到期兑付便发第二期,恐伤朝廷信誉。”
“所以必须有抵押。”扶苏的目光扫过三人,“北疆的战利品清点出来了吗?”
韩信起身,走到悬挂的北疆地图前:“左贤王部溃散时遗弃牛羊马匹无数,已收拢的便有战马三千余匹、牛羊近十万头。蒙恬将军已按殿下先前所拟‘以胡制胡’之策,将其中半数分赏归附各部,余下的正分批南运。不过——”他转过身,“牲畜长途转运损耗极大,至多能有六成抵达关中。”
“六成也好。”扶苏沉吟,“以这些战利品为抵押,再发一期专门用于军功赏赐与抚恤的‘北疆凯旋债’,利息可略高于第一期。萧何,你与李斯商议,三日内拿出章程。”
“诺。”萧何提笔记录。
便在此时,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靖安司郎将亲自捧函入内,单膝跪地:“殿下,琅琊六百里加急,远洋船队有消息了。”
殿内霎时一静。
扶苏接过密函,指尖触到油布上残留的潮气。他迅速拆开封印,取出其中两卷帛书——一份是琅琊郡守的呈报,一份是船队正使的亲笔日志。
他先展开郡守呈报,目光飞速扫过,脸色渐沉。
“船队……遇风暴了?”冯去疾察觉到他神情变化。
扶苏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继续看完那份字迹潦草、墨迹被海水晕染过的日志。良久,他才放下帛书,长长吐出一口气。
“第二支船队,七艘大船,在东海遭遇三日持续风暴。”他的声音平稳,但殿中人都听出了其中的沉重,“一艘当场沉没,两艘严重受损不得不返航。余下四艘在风暴中失散,最后只有三艘抵达了预定海域,并……发现了一片比夷洲更大的陆地。”
韩信眼神一凛:“可曾登陆?”
“登了。”扶苏拿起日志,念出其中一段,“‘其地山川纵横,林木蔽天。土人纹身断发,言语不通,然见我等铁器、丝绸,皆惊为天神。以物易物,得粟种数袋,其穗粗长,粒若金珠;又得叶如掌阔、晒干后可燃吸之异草……’”
“异草?”萧何疑惑。
“日志中说是土人祭祀所用,吸食后有提神之效,或有药用。”扶苏跳过这段,继续念道,“‘停留七日,补充淡水。然船队中自第三日起,陆续有船员发热、呕吐,身上现红斑。随船医工束手,疑是水土瘴毒。不得已提前返航,归途中又有一船因伤病减员过半,航行迟缓,最终……只有两艘船返回琅琊。’”
殿内陷入沉默。
“生还者多少?”韩信问得直接。
“出发时七船共五百六十人。”扶苏看向帛书末尾的数字,“归来的两艘船上,只剩二百零七人。其中……四十三人仍在病中。”
萧何倒吸一口凉气:“折损六成以上?”
“但带回了种子。”扶苏放下帛书,眼中重新燃起光芒,“那‘穗粗长、粒若金珠’的作物,你们知道亩产多少吗?据土人比划及船队丈量的零星地块估算——至少是粟米的三倍。”
“三倍?!”冯去疾失声。
“船队正使是个细心人,他偷偷量了一小块土人已收割的地,按我大秦亩制换算,亩产应在四石以上。”扶苏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若水土相宜,施肥得当,五石、六石亦非不可能。”
萧何已经站了起来,身为治粟内史,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殿下!此物若能在大秦生根,关中之粮可养天下之民!河东、河内、南阳……那些贫瘠之地,或许都能成为粮仓!”
“不止。”扶苏走到窗前,望向东方,“船队还发现,那片新陆地的土人并非只有一支。他们在海岸向北航行时,曾见远方有更大的岛屿,岛上似乎有城郭烟火。日志中说,‘疑是古殷商遗民所建之国’。”
韩信目光灼灼:“殿下,若真是殷商遗民,或许语言、文字尚有相通之处。此航线若固定,将来不止通商,亦可……”
“驻军。通使。甚至开疆。”扶苏接过了他的话,转身时,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但眼下,有三件急务:第一,立即封锁琅琊港,所有归航人员隔离,病患单独医治,严禁与外界接触。此事由靖安司协同琅琊郡守办理。”
“诺!”靖安司郎将领命。
“第二,所有带回的种子、植株、土壤样本,即刻由专人护送进京。太医署全体待命,墨家医者优先,朕要他们在三日内确认这些种子有无毒性、能否在我大秦水土生长。”
“第三——”扶苏看向萧何,“你亲自去少府,从朕的内帑拨钱,抚恤此次殉难船员家属。生还者,按军功三等赏赐。船队正使……擢升五级,赐爵公乘。”
萧何躬身:“殿下仁厚。只是内帑……”
“先拨。”扶苏斩钉截铁,“这是为帝国立下不世之功的勇士,不能寒了人心。钱的事,朕再想办法。”
命令一条条传达下去。殿中只剩下扶苏与韩信两人时,韩信才低声开口:“殿下似乎……格外在意船员的病症?”
扶苏沉默了片刻。
“日志中描述的病状:发热、呕吐、身上红斑。”他缓缓道,“你可知,去年太医署整理父皇历年脉案时,曾记录下父皇在东巡途中几次突发急症的相似症状?”
韩信瞳孔微缩。
“只是巧合吧?陛下如今在墨家医者调理下,已无大碍……”
“但愿是。”扶苏走向案几,重新拿起那份日志,指尖划过关于“异草”的描述,“但船队正使说,土人用这种草叶祭祀神明,祈求驱除疫病。若此草真有药用,或许……”他没有说下去。
殿外传来钟声,已是午时。
“北疆大捷,海路突破。”韩信看着扶苏凝望东方的侧影,忽然道,“殿下,如今帝国双翼已振,只待腾飞了。”
“腾飞之前,先要站稳。”扶苏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北疆匈奴虽败,残余部落仍可骚扰;张良未擒,其谋势众如同悬剑;国库空虚,新政推行处处需钱;现在再加上海外带回的未知疾病——韩信,你以为这是盛世将临,还是危机四伏?”
韩信肃然:“末将以为,危机从来都在。唯其如此,殿下所做的一切——强军、格物、寻粮、拓海——才正是化解危机的唯一正道。”
扶苏看着他,忽然笑了。
“你倒是比孤还有信心。”他拍了拍韩信的肩,“去吧,北疆‘以胡制胡’的具体方略,三日后朕要看到详细的条陈。至于海上的事……”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东方。
“等种子和病人到了咸阳,自有分晓。”
当日下午,琅琊的急报被抄送数份,分送天工苑、太医署及相关府衙。公输哲捧着抄件冲进腹朜的静室时,后者正在用新制的铜制天平称量不同矿石粉末。
“巨子!你看这个!”公输哲几乎把帛书拍到案上。
腹朜放下药匙,接过帛书细读。片刻后,他抬起头,眼中闪过少有的激动:“三倍于粟的产量……若真如此,天下再无饥馑矣。”
“不止!”公输哲指着另一段,“这里说,新陆地的土人用一种黑色石头生火,火焰极旺且持久。你说会不会是……”
“石炭?或是更易得的露天矿脉。”腹朜沉吟,“还有这‘异草’,船队说晒干后可燃吸。燃吸……是像焚香那样吗?”
“管它呢!反正船队带回来了,到时候一试便知。”公输哲搓着手,“殿下已下令所有种子、样本送京,咱们天工苑得分一杯羹!农学组那些老家伙肯定抢破头,咱们得先下手——”
“公输兄。”腹朜打断他,指着帛书末尾,“你先看看这个。”
公输哲凑过去,看到了关于船队疫情的描述。他眉头渐渐皱起:“这病……听起来邪门。”
“船队正使记载,病发第三日,高热者开始说胡话,称看见‘海中巨影’、‘腐烂的星辰’。”腹朜的声音很轻,“墨家先辈笔记中曾提过,海外有些瘴疠之地,疫病能乱人心智。若此病有传染性……”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忧虑。
同一时间,太医署内。
太医令与三位墨家医者围坐着,面前摊开着另一份抄件。殿内弥漫着药草与艾草混合的气味。
“发热、呕吐、红斑。”最年长的墨家医者缓缓道,“确实与三年前陛下在琅琊行宫那次急症有五六分相似。但陛下当时还有剧烈的头痛与畏光,日志中未提及。”
“或许是不同病程。”另一名医者道,“关键是,此病如何医治?日志说随船医工用了艾灸、放血、乃至镇魂的符水,皆无效。”
“因为病因不明。”太医令摇头,“瘴毒之说太过笼统。依老夫看,当务之急是等病患到京,详察其脉象、舌苔、排泄之物,或许能找出端倪。”
“还有那些海外药材。”年轻的墨家医者眼中闪着光,“土人既然用那种异草祭祀驱疫,或许真有些效用。还有船队提到的其他几种当地草药,都该一一试过。”
太医令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作为传统医家,他对这些来历不明、未经先贤典籍记载的“蛮夷草药”心存疑虑。但想到陛下如今的病情正是靠墨家这些“离经叛道”的法子才稳住,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一切……等殿下降旨吧。”
夜幕降临时,扶苏独自站在章台宫的高台上。
东方的天际早已漆黑,但他仿佛能透过千山万水,看见琅琊港外波涛汹涌的海面,看见那两艘伤痕累累的福船正被拖入隔离的港汊,看见船舱里那些奄奄一息却带回希望种子的船员。
折损六成。四百多条性命。
他闭上眼。帝王的道路从来由尸骨铺就,但每一次具体的死亡依然沉重。那些船员中,或许有曾在渭水畔与他聊过家中田亩的老兵,有在天工苑船坞里兴奋地讲解新式帆索的年轻工匠,有为了赏钱咬牙签下生死状的贫家子。
可他们带回了玉米。
——那将养活未来千千万万人的金色种子。
“殿下。”身后传来内侍小心翼翼的声音,“陛下那边传话,问今日是否有琅琊的消息。”
扶苏转身。他知道,自从墨家医者用海外药材稳住病情后,父皇对海外的期盼便与日俱增。每一次船队出海,嬴政都会默默计算归期。
“去回禀陛下:船队已平安返回,带回了新的海外作物。具体详情,儿臣明日亲自禀报。”他顿了顿,“暂不要提风暴和疫情。”
“诺。”
内侍退下后,扶苏重新望向东方。
海上的路是用命蹚出来的。而他要做的,就是让这些牺牲值得,让那些金色种子在大秦的土地上生根发芽,让后世子孙在饱食之余,还能记得有一群人曾驾着木船驶向未知的怒海。
星辰在天穹缓缓旋转。海的那边,还有更大的世界等着他们。
而大秦的舰队,终将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