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祭典的余波,在次日清晨以急报的形式涌入了章台宫。
扶苏坐在案后,面前堆叠的密报已高过尺许。他最先展开的是靖安司的汇总——昨夜至今晨,咸阳及周边三辅之地,共计擒获可疑人员四十七人,捣毁疑似张良关联据点十一处。其中七处藏有火药或炼制火药的原料,两处搜出绘制皇宫布局的绢图,一处的地窖里甚至找到了半成品的“竹鸢”骨架。
“全部下诏狱。”扶苏在汇总末尾朱批,“分开审讯,口供互核。凡供出同党者,视情减罪;顽抗者,三日后腰斩于市。”
第二份是奉常卿的请罪奏疏。那名混入礼官队伍、身藏血绢的书吏,经查实是三个月前由琅琊郡举荐入京的“良家子”。其家族三代皆居琅琊,表面上经营海产贸易,实则与当地方士往来密切。更关键的是——此人的叔父,正是琅琊港口那三艘“贩珠船”的船主之一。
“琅琊郡守,免职,下狱。”扶苏批道,“所有由其举荐入朝之吏员,一律停职审查。着御史大夫冯劫亲赴琅琊,彻查郡中官吏与张良网络之勾连。”
第三份是太医署的呈报。祭典上中毒的三名礼官,经田医者等人连夜救治,已无性命之忧,但仍有咳血、头痛等后遗症。毒药成分已初步分析:混合了砒霜、某种海外植物的麻痹性汁液,以及……微量朱砂。
“朱砂?”扶苏手指在这个词上停顿。
朱砂是炼丹常用之物,也是嬴政长期服用的丹药成分之一。将朱砂混入毒药,制造出类似丹药中毒的症状——这不仅仅是要杀人,更是要制造“陛下丹药有毒、天谴应验”的联想。
扶苏合上奏报,闭目片刻。窗外的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雪,又像是被昨日的硝烟与毒雾染成了这副模样。
“殿下。”萧何的声音在殿门外响起,“冯相、李相到了。”
“进。”
冯去疾与李斯并肩入内,两人神色皆是肃穆。冬至祭典上的变故,虽然被扶苏强势压下,但后续的朝局震荡才刚刚开始。
“流言已经传开了。”冯去疾开门见山,“咸阳街市间,有说陛下病重不起的,有说殿下以监国之名行篡逆之实的,更有甚者,将北疆大捷说成是‘穷兵黩武耗空国库’,将海外寻粮说成是‘引蛮夷邪物祸乱中原’。”他顿了顿,“虽已命各亭里长严查传言源头,但……堵不如疏。”
李斯呈上一卷新拟的文书:“臣以为,当以《大秦报》辟谣。头条可写:陛下静养,龙体日安;次条详述冬至祭典实况,点明歹人下毒、已被擒获;第三条,公布北疆缴获数目、国债兑付方案、御麦试种进展。将实情、数据公之于众,谣言自破。”
扶苏接过文书细看。李斯的笔锋依旧犀利,文章层层递进,既驳斥谣言,又彰显朝廷功绩,更暗指散播谣言者“其心可诛”。这是典型的法家手段——以事实为刃,以律法为鞘。
“可。”他批了个字,“再加一条:即日起,凡民间议论朝政者,不得匿名。茶馆酒肆说书、街巷闲谈,若涉及陛下、监国、新政、边事,必须言明身份、住址。违者,以‘妖言惑众’论处。”
冯去疾眉头微皱:“殿下,这……是否太过严苛?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孤防的不是民口,是别有用心者借民口散布毒言。”扶苏抬眼,“冯相,你以为昨日那血绢上的字,是给谁看的?是给孤?给父皇?不,是给天下那些心存疑虑、摇摆观望之人看的。他们不需要相信,只需要怀疑——怀疑陛下是否真的病重,怀疑孤是否真的得位不正,怀疑大秦是否真的气数将尽。”
他站起身,走到殿侧那幅巨大的地图前:“张良逃了,但他的种子已经撒下了。孤现在要做的,不是等这些种子发芽,是在它们还没破土时,就把整片地翻一遍。”
冯去疾沉默片刻,最终深深一躬:“老臣……明白了。”
“还有一事。”李斯道,“北疆蒙恬将军急奏:黑齿部南迁至渔阳郡北草场后,其首领‘黑齿狼’求见郡守,声称愿内附为属国,但要求划拨方圆百里草场、年赐盐茶铁器若干,且……其部不受秦律约束,自治其民。”
扶苏转过身:“韩信到北疆了么?”
“按行程,三日前应已抵达阴山大营。”
“传信给蒙恬和韩信:准黑齿部内附,但有三条:第一,草场按人口划拨,每户不得超过五十亩,超出部分需以马匹、劳力交换。第二,盐茶铁器,按市价交易,无年赐。第三,”他顿了顿,“其部贵族子弟,十五岁以下者,全部送入咸阳‘格物学堂’寄读;十五岁以上者,入锐士营为‘胡骑营’士卒,受秦军编制管辖。”
李斯迅速记录,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此策既允其附,又削其势,更以子为质。只是……黑齿狼若不肯呢?”
“那便不是真心内附。”扶苏淡淡道,“让韩信看着办。北疆‘以胡制胡’之策,正需立威。”
“诺。”
二人退下后,扶苏又处理了几份紧急奏报,直到午时将至,才得片刻喘息。他揉了揉眉心,正要唤内侍传膳,殿外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是嬴政身边的老内侍。
“殿下。”老内侍躬身,“陛下今晨精神尚可,听闻昨日祭典之事,命老奴来问:殿下打算如何处置那些被擒的歹人?”
扶苏沉吟:“父皇有何旨意?”
“陛下说……”老内侍压低声音,“那些人,是冲着他和殿下来的。该怎么处置,殿下决断便是。只是有一句:除恶务尽,但勿株连太过。秦法苛暴之名,能少一分,便是一分。”
殿内安静下来。炭火在铜炉中噼啪作响。
扶苏缓缓点头:“回去禀告父皇:儿臣明白。涉案者依法严惩,但其家人不知情者,不罪。至于琅琊郡守……若查实其只是失察,而非同谋,可免死罪,罢官流放。”
老内侍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陛下还说,殿下昨日在祭台上……很好。”
他行了一礼,悄然退去。
扶苏独自站在殿中,良久,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父皇在提醒他:帝王之术,除了雷霆手段,也需有分寸。张良的网要连根拔起,但不能让天下人觉得,大秦又回到了那个动辄连坐、人人自危的时代。
他走到案前,抽出一份空白的诏书,提笔沉思片刻,然后落墨:
“朕闻:冬至祭典,有奸人作乱,下毒散谣,欲撼国本。幸赖百官齐心,卫卒效命,贼谋未逞。今首恶在逃,余党就擒,本当重典严惩,以儆效尤。然上天有好生之德,朕体仁恕之心。凡涉案者,依律论罪;其父母妻儿不知情者,概不株连。各郡县官吏,有失察之过者,罚俸降职,予其改过之机。望天下臣民,明辨是非,勿信谣传,共维社稷安泰。”
写罢,他唤来内侍:“将此诏明发天下,各郡县张榜公示。另抄送《大秦报》,明日头版刊出。”
“诺!”
诏书被送出后,扶苏才感到腹中饥饿。他简单用了些膳食,正要继续批阅奏章,靖安司的又一封密报到了。
这次是来自会稽的后续追查。
“……张良与山中老人炸崖断后,乘小船遁入雾中。我部快船追出二十里,雾散时,只找到小船残骸漂浮于无名岛附近。该岛搜寻三日,发现一处临时营地痕迹,有焚烧文件之灰烬,灰中残存绢片,上有‘归墟之眼’图案及零星文字,经拼接辨认,为‘东海极东,有巨渊通幽,需以……天象……火精……血祭……’等语。疑为东海君所寻‘归墟秘卷’残章。”
“另,岛上岩洞中发现三具尸体,皆黑衣,齿中藏毒,系服毒自尽。尸身怀中各藏一枚玉环,环上刻有倭国文字,已寻通译辨认,意为‘神风’、‘鬼怒’、‘龙卷’。疑为东海君麾下倭人死士。”
扶苏的目光在“血祭”二字上停留良久。
东海君要的,恐怕不只是复国或复仇那么简单。这个潜伏海上的神秘势力,似乎在追寻某种古老的、危险的秘密。而张良,不过是他们利用的一枚棋子。
他将密报收起,对候命的靖安司信使道:“传令会稽:继续搜寻海岸线所有可能藏船的海湾、岩洞。所有沿海渔村,严查陌生面孔。再告诉琅琊水师——扩编的进度,提前。开春之前,孤要看到十艘新式战船下水。”
“诺!”
信使离去后,扶苏走到那面巨大的地图前。他的手指从会稽郡的海岸线向东滑动,划过茫茫东海,停在那片尚是空白的神秘海域。
那里标注着两个朱砂小字:“归墟”。
“你想用血祭打开什么?”他对着那片空白低语,“又想让谁的血,流进那片深渊?”
窗外,雪花终于开始飘落。细密的,无声的,一点点覆盖着咸阳的宫阙街巷,像是要把昨日的动荡、硝烟、血迹,都暂时掩埋起来。
但扶苏知道,雪下埋着的,只是暂时蛰伏的种子。
他转身,坐回案前。案上还有数十份奏报:北疆的善后,江东的安抚,天工苑的火器研发,太医署的药石试验,国债的兑付,御麦的越冬……
每一件,都需要他决策、推进、掌控。
而这一切的背后,是海上那双窥视的“归墟之眼”,是北方草原上蠢蠢欲动的胡部,是朝堂暗处尚未清除的余毒,是父皇日渐衰弱的身体,是帝国这架庞大马车正在驶向的、充满未知与凶险的未来。
扶苏提起笔,蘸满墨。
雪落无声。殿内,只有笔锋划过简牍的沙沙声,一声,一声,像是这个帝国在寒冬中,依然坚定向前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