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城的秋雨,渐渐沥沥,仿佛永无停歇之日。雨水冲刷着城墙上的血迹与烟尘,却冲不散弥漫在城内那股比血腥味更令人心慌的气息——那是饥饿临近的气息,是希望燃尽后余下的、冰冷的现实尘埃。
陆炎在城楼下达的一系列命令,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然激起了必要的波纹,让这部濒临散架的战争机器开始艰难地重新咬合、转动,但却无法立刻变出粮食,填饱数万张嗷嗷待哺的嘴,更无法温暖那些在败退与失地中逐渐冰冷的心。
真正的考验,在退回所谓“核心区”后的第三日,以最赤裸、最残酷的数字形式,摆在了龙鳞城最高决策者的面前。
议事厅内,火盆里的炭火比前几日更显吝啬,只维持着勉强不让人牙齿打颤的温度。鲁肃的身影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消瘦,他双手捧着一本厚厚的、边角磨损的账册,步履沉重地走到长案前。他的脸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眼窝深陷,连续多日的清点、核对、焦虑,几乎耗尽了他这位内政长才的最后精力。他将账册轻轻放在陆炎面前,动作之轻,仿佛那册子有千钧之重,又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主公,”鲁肃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龙鳞城主城、寿春、钟离、东城以及沿线尚在掌控的十七处大小堡垒、仓库……所有粮秣存余,已清点完毕。”
陆炎的目光从窗外的雨幕收回,落在账册那深蓝色的封皮上。他没有立刻去翻,只是看着鲁肃的眼睛,平静地问:“多少?”
鲁肃喉结滚动了一下,垂下眼帘,避开陆炎那过于平静的注视,报出了一个数字:“粟米、麦、豆等各类可食粮秣,折合净粮,总计……八万七千四百余石。” 他顿了顿,补充道,“此数已扣除转运途中不可避免的鼠耗、潮损,乃实存之数。”
厅内一时寂静,只有雨打屋檐的单调声响和炭火偶尔的噼啪。
庞统一直闭目靠在椅背上,闻声猛地睁开眼睛,瘦削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他迅速心算,嘶声道:“八万七千石……我军目前收拢整编后的战兵、辅兵、必要工匠吏员,以及无法遣散、必须依附军中的部分眷属,总数约在四万五千上下。即便按最低生存标准,日食一升半计,每日需耗粮近七百石!这八万石粮,满打满算,只够……” 他停住了,那个数字太过刺耳。
“只够全军食用一百二十五日。”鲁肃替他说了出来,声音更低沉了,“但,这仅仅是理论值。实际上,我们必须预留至少一成存粮,以备不测,或支撑更久。且伤兵、工匠消耗往往略高于普通士卒。再者,城中尚有数万百姓,他们虽自有存粮或设法购粮,但战事持久,难免需要接济,或……发生抢掠,届时……”
“直说吧,子敬。”陆炎打断了鲁肃越来越沉重的分析,他的声音依旧平稳,“按最严苛、最现实的配给方案,排除所有意外,这些粮食,能让我们支撑多久?”
鲁肃抬起头,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忧虑,他缓缓吐出了那个早已计算过无数遍、却每次想起都让他心头冰凉的结论:
“一个月。”
“若实行最严格的配给,优先保障守城战兵和关键工匠,最大限度压缩其他人员口粮,并……停止对部分重伤难愈者的额外补给,那么,这些粮食,最多能支撑全军三十五日。这,已是极限。”
三十五天。
一个月零五天。
这个数字,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猛地夹紧了厅内每一个人的心脏。之前虽然知道粮草紧张,但总还存着一丝侥幸,或许清点有误,或许某个偏僻仓库还有存余。如今,冰冷的数字摆在面前,将所有侥幸击得粉碎。
一个月后,若无粮草接济,这淮水防线上的数万军民,将不战自溃,活活饿死!
危机,从未如此清晰,如此迫在眉睫地凸显出来。它不再是远处曹军的旗帜,也不是江上江东的战船,而是每个人腹中即将到来的、无法抗拒的空虚与绞痛。
“江东锁死了淮水,陆路也被曹军控制,外界粮草根本运不进来。”庞统的声音带着一种尖锐的绝望,“城中民间存粮,杯水车薪,且强征必致民变。向周边……哪里还有周边?放眼望去,皆是敌境!” 他猛地一拳砸在扶手上,“这就是绝地!真正的绝地!”
陆炎终于伸出手,翻开了那本账册。纸页上,密密麻麻的数字,罗列着各个仓库的名称、位置、存量、损耗。越往后翻,记录越稀疏,许多仓库的存量一栏,触目惊心地写着“空”或“殆尽”。他的手指抚过那些墨迹,仿佛能感受到记录者下笔时的沉重与无奈。
“龙鳞城甲字仓,原存新麦两万石,支应西进大军后,余一千二百石。”
“寿春常平仓,粟米八千石,近月支取频繁,余三百五十石。”
“钟离军储仓,豆粕杂粮混合,计四千石,实存……八百石。”
“东城戍堡仓,基本已空,仅有陈年粗麦约两百石,多已生虫。”
一笔笔,一桩桩,清晰地勾勒出一幅仓廪日渐空虚的图景。支撑着龙鳞城庞大军政体系的粮食储备,在西进战事的巨大消耗、后方转运被切断、以及这次惨败溃退的混乱中,已然接近枯竭。
陆炎合上账册,沉默了片刻。他没有像庞统那样愤怒,也没有像鲁肃那样忧形于色。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似乎在消化这个最终的数字,又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三十五日……”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然后抬起头,目光扫过鲁肃和庞统,“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在一个月内,打破僵局,或者……找到新的生路。否则,万事皆休。”
鲁肃痛苦地点头:“正是如此。而且,配给制度一旦实行,口粮骤减,军心民气,必将遭受更大打击。不满、怨愤、乃至……更糟的事情,都可能发生。” 他想起了汝南城中伤兵营的骚乱,那还只是开始。
“那就让它发生。”陆炎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从明日,不,从今日起,全军实行甲等战时配给制!具体标准,由子敬你立刻拟定,务必确保守城第一线战兵、关键岗位工匠、以及必要指挥吏员的基本体力。其余人等,口粮减半!伤兵……按伤情分级,能救且有望重返战场的,优先;重伤难愈者……” 他顿了顿,声音艰涩,“口粮酌减,以维持不死为限。”
这是极其冷酷,甚至可以说残忍的决定。但在生存面前,情感必须让位于最冰冷的理性。
“同时,”陆炎继续下令,目光如铁,“以我的名义发布告示,向全城军民坦陈粮储实情。告诉他们,我们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内,要么击退敌人,打开生路,要么……玉石俱焚!没有中间道路可走!凡有囤积居奇、私藏粮秣、散播谣言、动摇军心者,无论军民,立斩不赦!凡有自愿捐献存粮、协助守城、出谋划策者,重赏!”
他要将压力,转化为背水一战的决绝。虽然这很冒险,可能加速内部的崩溃,但也可能是凝聚最后力量、激发绝境血性的唯一方法。
“庞统。”
“在。”
“从‘夜枭’和军中死士中,挑选最精锐可靠者,组成数支小队。他们的任务不是刺探军情,而是尝试……越过淮水封锁,或穿过曹军防线,前往一切可能的方向——荆州、徐州、甚至更远,寻求一切可能的粮食交易或援助渠道,不计代价,不论手段!”
“明白!”庞统眼中厉色一闪,这是绝望下的疯狂之举,但总比坐以待毙强。
鲁肃深吸一口气,知道已无法改变,只能躬身领命:“肃,即刻去办。”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当“存粮仅够一月”的消息,连同严苛的配给制度一起,通过告示和各级军官的口,传遍龙鳞城、寿春、钟离等大小据点时,所引起的震动,远比一次战败更为深刻和持久。
最初的死寂之后,是更大的惶恐,更深的绝望,以及在某些角落,开始悄然滋生的、危险的火星。仓库前领取口粮的队伍排得更长,士兵和百姓看着手中明显缩水的食物,眼神复杂。伤兵营中,压抑的哭泣和咒骂声再次响起。街头巷尾,交头接耳者增多,眼神游移。
仓廪空虚,带来的不仅是腹中的饥饿,更是人心的浮动,是信任的裂痕,是将这支困守孤城的队伍,进一步推向内部崩溃的边缘。生存的危机,如同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淮水防线之上,滴答作响,计算着最后的时辰。
陆炎独自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冰冷的雨丝飘洒在脸上。他望着灰蒙蒙的天地,望着远处淮水之上隐约可见的敌军船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