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春城的清晨,是被一种异样的肃杀唤醒的。没有往日军营晨起的喧嚣,也没有市井间渐渐升腾的烟火气。空气里弥漫着昨日夜火残留的焦糊味,更深的是凝滞不散的寒意与恐惧。昨夜西城那场短暂而血腥的骚乱,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块,表面的涟漪或许很快平息,但深处的裂痕与寒意,却已悄然扩散至每一寸水体。
昨日参与叛乱的张虎、侯三、李四那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已于黎明前被草草收敛,此刻正赤身裸体、以极其屈辱的姿态,被高高悬挂在寿春西门的城楼旗杆之上。晨风吹过,僵硬的躯体微微晃动,暗红色的血痂和新生的尸斑在灰白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城楼下,一队神情冷硬的执法队士兵持戟而立,禁止任何人靠近,也阻止了任何试图为其收敛的目光。这就是陆炎命令的“曝尸三日,以儆效尤”。残酷,却是一种乱世中常见的、震慑人心的手段。
而真正的清洗与整肃,才刚刚拉开序幕。它不像刀剑临身那般瞬间猛烈,却像一张逐渐收紧的、带着冰冷倒刺的网,缓慢而坚决地勒向龙鳞军内部每一个被认为“不稳定”的角落。
帅府发出的第一道命令,便是对所有非龙鳞军起家嫡系部队的全面“梳理”。重点便是原属韩暹、李乐等新附将领的旧部,以及历次战役中收降的曹军士卒。这些人被迅速从原建制中剥离出来,打乱重新编组,由陆炎直接指派的、绝对忠诚的中高级军官接管。同时,以什、队为单位,实行严厉的“连坐互保”制度:什长需时刻掌握麾下士卒动向、言论,队率需对什长负责。若该单位有人再生异心或叛逃,什长、队率同罪,轻则革职鞭笞,重则处斩。
第二道命令,是成立由庞统直接负责、抽调“夜枭”精锐和部分执法队组成的“内部纠察队”。他们被授予特殊权限,可以不经通传,进入任何军营、工坊、仓廪进行突击盘查,可以随时带走任何被怀疑“有异动、有怨言、有串联嫌疑”的人员进行“问话”。一时间,寿春、钟离、乃至龙鳞主城的军营中,气氛骤然紧绷。白日里,士兵们操练、巡逻、修补城墙,看似一切如常,但彼此间的交谈明显减少,眼神中多了警惕与疏离。夜里,营帐中更是寂静得可怕,连翻身和咳嗽都刻意压低声音,生怕被隔壁铺位那可能存在的“耳目”听去,引来无妄之灾。
清洗的具体行动,冷酷而高效。张虎叛乱案牵出的线索,成了最好的切入点。侯三临死前吐露的几个曾被他“试探过口风”、流露出动摇之意的小军官,在纠察队雷厉风行的行动下,连夜被从被窝中拖出,押入临时设立的“禁所”。紧接着,与张虎等人有过频繁往来,或是在平日言行中被同僚指证“颇有怨气”的士卒,也陆续被带走。不过三日功夫,寿春一城,因“涉嫌不稳”而被扣押、隔离审查的军官士卒,便超过了百人。
这些被带走的人,大多没有再回到原来的营房。少数经审查被认为“情节轻微、确系被裹挟或口无遮拦”者,被当众鞭笞数十乃至上百,打得皮开肉绽后,发配到最危险、最艰苦的城墙修补队或城外斥候队中“戴罪效力”。而更多的,则在简单的审讯(有时甚至没有像样的审讯)后,被定罪为“心怀异志,动摇军心”,于某个清晨或黄昏,在军营一隅或偏僻校场,被成排地执行军法。刀光闪过,人头滚落,鲜血浸透泥土。没有公告,没有审判,只有冰冷的命令和更冰冷的死亡。
整个龙鳞军,尤其是那些新附者和降卒占比较高的部队,被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恐惧所笼罩。人人自危,朝不保夕。军官不敢轻易信任部下,士卒不敢与同袍深交,甚至连眼神交流都变得小心翼翼。那严格的配给制度本就让人腹中空空,如今这高悬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清洗利剑,更让人心中惶惶。
鲁肃负责处理这些清洗带来的后续琐碎与安抚工作,他几乎每日都在焦头烂额中度过。他亲眼看到,一名被鞭笞后发配去抬石头的原曹军降卒,因伤口感染和体力不支昏倒在半路,被监工的军官斥为“装死”,又补了几鞭,当夜便在高烧中死去。他也听到,有被扣押者的同乡好友,在私下里红着眼睛低语:“早知道……当初还不如死在落凤坡,好歹算个战死的兵!现在这算什么?死得不明不白,还背个叛贼的名声!”
更让他忧心的是,这种高压清洗,正在加剧原本就存在的隔阂。嫡系龙鳞军的老兵们,看着那些被清洗的“外人”,心中难免生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优越感与排斥感,对待这些“杂牌”时,态度更加冷淡甚至轻蔑。而那些幸存的新附者和降卒,则在恐惧与屈辱中,将对清洗的怨恨,隐隐转移到了整个龙鳞军体系,乃至陆炎本人身上。他们不敢言,但那沉默中压抑的敌意,却比公开的抱怨更为可怕。
这一日,鲁肃拖着疲惫的步伐,再次来到帅府求见陆炎。他手中拿着一份新的名册,上面是又一批待审查的名单,其中一些人的“嫌疑”在他看来颇为牵强,可能仅仅是因为发了几句关于口粮的牢骚,或是与某个已被处决者沾了点远亲。
“主公,”鲁肃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与不忍,“如此清洗,虽有震慑之效,但牵连渐广,恐……伤及无辜,更失人心啊。如今军中,已是风声鹤唳,将士相疑。长此以往,纵无外敌,内部亦将分崩离析。”
陆炎站在窗前,背对着鲁肃,望着外面阴沉的天色。他的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孤峭的冷硬。
“子敬,”他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无波,“你觉得,是任由几个张虎、侯三这样的人在内部滋生蔓延,关键时刻在背后捅我们一刀,导致全军覆灭好;还是现在狠下心来,将这些毒刺提前拔除,哪怕付出一些代价,保住大多数人的性命和这最后的根基好?”
鲁肃哑然。他明白陆炎的道理,乱世用重典,危急存亡之秋,容不得半点妇人之仁。张虎等人的未遂兵变已经证明,内部的不稳因素确实是致命的隐患。
“可是主公,”鲁肃还是忍不住道,“清洗易,聚心难。如今粮食匮乏,前途渺茫,本就人心浮动。再加以如此严苛整肃,只怕……将士离心,军无战心啊。即便清除了叛徒,剩下的,也可能只是一群恐惧麻木、毫无斗志的行尸走肉。这城,还如何守?”
陆炎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底深处那抹沉重的疲惫与隐痛,却没能完全掩藏。“我知道。”他低声道,“但我们现在没有别的选择。粮食危机无法立刻解决,外敌环伺无法立刻驱散。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内部先立起一道铁壁,确保在最坏的情况下,这最后的核心不会从内部被攻破。至于人心离散……”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越过了鲁肃,投向了更远的地方,那里或许是赵云养伤的内室,或许是龙鳞城主城的方向。
“那就要看,我们能不能撑过这最艰难的时候,能不能让他们看到,跟随我陆炎,还有活下去、甚至赢下去的希望。如果看不到……再多的怀柔,也无济于事。”
他的话语中透出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清洗整肃是饮鸩止渴,但若不饮,可能立刻就会毒发身亡。他现在做的,就是选择那个可能死得慢一点、或许还有机会找到解药的选项。
鲁肃知道再说无益,只能深深一揖,黯然退下。他手中的名册,终究还是要执行下去。
清洗在继续。每日都有新的名字被圈出,有人被带走,有人受刑,有人消失。军营中的气氛越来越压抑,士兵们操练时,口号声依旧响亮,但总少了些往日那股发自内心的悍勇之气,多了几分机械与麻木。军官下达命令时,也不再像以往那样会解释几句或鼓舞士气,往往只是冰冷地陈述要求,然后严厉地监督执行。
恐惧和猜疑,如同最有效的离间剂,正悄然瓦解着这支军队最后一点凝聚力。军心,并未因清洗掉“不稳定因素”而变得稳固,反而在铁腕之下,变得更加离散、脆弱,如同一盘被强行捏合、却处处都是裂痕的散沙。
寿春城头,那几具悬挂的叛尸在风中渐渐干瘪变形,成为这座围城中一道最刺眼、也最令人心悸的风景。而下一次危机,无论是来自城外虎视眈眈的强敌,还是来自城内这愈加离散、一触即溃的人心,似乎都已不远。陆炎站在城楼之上,望着城外曹军连绵的营垒和江上江东的战船,又回望城内死气沉沉的街巷和军营,心中那根弦,绷紧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