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归之路,步步荆棘,步步血泪。从汝南城下决绝的“断尾”,到一路溃退中目睹“烽烟遍地”,龙鳞军这支曾经意气风发的西进大军,已然形销骨立,魂魄半失。当淮水那浑浊而浩荡的水面,终于透过最后一片丘陵的缺口,出现在疲惫不堪的先头部队视野中时,许多人竟一时恍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活着回到了这条被视为生命线的河流之畔。
然而,眼前的淮水,已非昔日那条可以自由通航、连接龙鳞城与广阔后方的坦途。江东水军的大小战船,如同水面上移动的堡垒,游弋在河道中央及南岸水域,帆樯如林,戒备森严。象征着周瑜的“周”字帅旗,在最大的楼船上猎猎作响,无声地宣示着对此段水道的绝对控制。北岸,原本属于龙鳞军的几处渡口和简易码头,大多已被曹军的陆上部队控制或摧毁,只余下少数几处位于棱堡和险要地势保护下的据点,还在苦苦支撑,但也暴露在敌军的直接威胁之下。
陆炎所率的残部,最终抵达的,是位于淮水南岸、寿春城东南方向的一处重要支流河口要塞——钟离。此城规模不大,但地势险要,夹淮水与支流之间,城防经过龙鳞军工兵营的改造加固,布设有棱堡和弩炮,是龙鳞城核心防御圈西南方向的重要支点。当残破的龙鳞军旗帜出现在钟离守军视野中时,城头爆发出的是复杂的欢呼与哽咽——庆幸主力尚存一部归来,更痛心于所见之惨状。
进入钟离城,陆炎甚至来不及处理肩背上几处迸裂的伤口,也顾不上换下那身被血、泥、雨水浸透后板结发硬的甲胄,第一件事便是登上城楼最高处,凭栏远眺。
视线所及,令他本就沉重的心情,更添一层冰寒。
东方,淮水下游,龙鳞城主城的方向,暂时还看不到明显的敌军围城迹象,但水道上江东战船的频繁活动,预示着封锁的严密。南方,曾属于龙鳞军控制的不少江岸区域和毗邻的陆地,如今已能看到江东军的营垒旗帜。西方和北方,曹军的活动迹象更是清晰可见,远方的地平线上,不止一次看到大队人马行军扬起的尘土。
钟离城,就像突出在敌人包围圈前沿的一颗钉子,虽暂保无恙,但已能感受到来自三个方向的无形压力。而像钟离这样的外围支撑点,在淮水防线南岸,已所剩无几。
随后几日,随着撤退部队陆续抵达、溃兵被收容、以及各地最后的讯报艰难传来,一幅更加完整、也更为残酷的版图变迁图景,在龙鳞军核心决策层面前缓缓展开。
议事堂内(如今已从汝南的帅府换成了钟离城中更为简朴的军议厅),一张标绘着最新态势的地图铺在中央。曾经,这幅地图上,代表龙鳞城控制的区域,以龙鳞城和寿春为核心,向西延伸至汝南,向北触及谯郡边缘,向南影响合肥以南,虽非尽占州郡,却也俨然是一方不容小觑的势力。
而今,鲁肃手持朱笔,在地图上一点点涂抹、勾勒。代表控制区的淡红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消退、收缩。
西线,汝南郡全境,除少数边缘山地可能还有零星抵抗,已尽数易手,插上了代表曹操的黑色小旗。
南线,合肥以北、滁水以西的广大区域,包括阴陵等要地,已被江东军渗透甚至占据,赤色箭头和旗帜不断向北延伸,最近处,距离钟离已不足百里。
北线,淮水以北的据点几乎全部丢失,曹军兵锋已直抵淮水北岸,正在多处渡口修建营垒,与南岸的龙鳞军隔河对峙。
东线……相对平静,但那是龙鳞城主城的方向,也是最后的退路。
朱笔最终停下的范围,小得令人心头发紧:以龙鳞城(淮水、肥水交汇处)为中心,寿春(淮水南岸重镇)为犄角,沿淮水南岸向东西延伸出两段狭窄的、依托一系列棱堡和险要构筑的防线,西至钟离,东至……另一处名为“东城”的堡垒。南北纵深,最宽处不过百里,最窄处仅一河之隔。
版图缩水大半!
曾经一度让人产生“可与曹孙争锋”错觉的龙鳞城势力,被打回了原形,甚至比崛起之初更加窘迫。如今掌控的,只剩下淮水下游南岸这狭长的一隅之地,人口、资源、战略空间,皆被压缩到了极限。
“这便是我们……最后的根基了。”庞统的声音嘶哑,手指划过地图上那圈小小的红色区域,仿佛在确认其真实性,“淮水天堑仍在,棱堡防御体系尚算完整,龙鳞城、寿春囤积的粮草军械,若精打细算,或可支撑一段时日。但……”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未尽之言:但这是绝地。外无援兵,内乏纵深,强敌环伺,水陆皆困。就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猛兽,纵然爪牙犹利,又能支撑多久?
陆炎静静地站在地图前,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峭。连日来的煎熬、伤痛、败绩,似乎已将他身上最后一丝浮躁与刚愎磨去,沉淀下来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以及在这平静之下,更加凝练、也更加危险的决绝。
他没有去看那大片失去的红色区域,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小小的核心地带,尤其是“龙鳞城”三个字上。
“传令。”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不容置疑。
“第一,所有撤回部队,即刻进行整编,汰弱留强,补充兵员缺额。以龙鳞城、寿春、钟离、东城四地为支柱,重新划定防区,明确守将职责。防区之间,需确保讯息畅通,互为奥援。”
“第二,全面清点龙鳞城、寿春及沿途各堡库存粮草、军械、药材,实行最严格的战时配给与管理制度。由鲁肃总责,凡有虚报、克扣、盗卖者,立斩!”
“第三,所有工匠营,停止非必要生产,全力修复、制造守城器械,尤其是弩炮、猛火油柜、以及应对江东水军的战具。”
“第四,”他的目光扫过厅中仅存的几位核心将领,“派出所有还能动用的斥候、‘夜枭’,我要知道曹操、孙权接下来的具体动向,他们是否已达成进一步的瓜分协议,以及……刘备方面,有无新的变化。”
“第五,张贴安民告示,明确告知百姓,我军已退回核心防线,必将死守到底。征调民夫,加固城防,挖掘壕沟。凡适龄男子,皆需编入保甲,协助守城。”
一条条命令清晰下达,虽然内容沉重,却条理分明,显示出陆炎在巨大的打击之后,并未彻底丧失方寸,反而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这最后堡垒的防御之中。
“主公……”一名留守龙鳞城、刚刚赶到钟离禀报情况的老臣,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问道,“各地失陷,人心惶惶,流言四起。是否……需要向军民解释一番……汝南之事?”他问得委婉,实则是指弃城、弃伤员引发的信任危机。
陆炎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
“不必解释。”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有一份决然,“败了就是败了,弃了就是弃了。解释再多,也换不回死去的将士,也填不饱活人的肚子。我们要做的,不是辩解过去,而是用接下来的行动,守住现在,争取未来。告诉他们,龙鳞城还在,我陆炎还在,想要我们死的人,就必须先踏过我们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