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钱可购四五把铁锄——虽市面难寻,然必有困顿者愿售铁锄换钱,自甘复用木锄。
但见掌中钱,自耕农熄了再购铁锄之念,暗忖复用木锄亦无不可。
陈渡将气喘吁吁的三人唤回田埂。
曹昂拭汗问道:
先生,为何铁匠不制更佳铁锄?
若质优,用木锄者必愿购置。
且朝廷岁岁敕令铁官铸造农具售与农夫......
陈渡摇头:
适才主公亦言,良铁尽付兵戈。
中原铁矿本就不丰......
这是
铁匠铺的角落里堆着几把生锈的锄头,曹操随手拿起一把掂了掂分量。官家造的铁器,做工粗糙得很。他摇了摇头,我们自家冶炼的锄头,至少能用上一年光景。
田间传来此起彼伏的掘土声。曹昂望着那些挥汗如雨的农夫,他们手中的木制农具在泥土中艰难地翻动着。若是能买到经久耐用的铁锄,哪怕贵些也值得。他若有所思地说。
陈渡正在整理账册,闻言抬起头来:公子可知道,同样分量的生铁,打造成兵刃能卖上千钱,若是做成农具...他顿了顿,连本钱都收不回来。
账簿上的数字密密麻麻。曹操接过话头:更不必说层层税赋。采矿要税,冶炼要税,贩卖还要再税。他指着墙上的地图,即便从幽州运来上等铁料,经过沿途关卡,价钱也要翻上几番。
年轻的谋士们围着案几窃窃私语。曹昂摩挲着腰间玉佩,突然明白为何父亲要在家中自设冶铁作坊了。窗外的农夫仍在烈日下耕作,木锄砸在硬土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曹昂立即接话:原来如此,先前是我考虑不周,以为铁锄在北方边地能赚取利润。
陈渡尚未回应,曹操背着手含笑说道:
铁制农具确实有利可图,但利润不在幽并等地,恰恰在我们中原腹地。
中原?曹昂露出困惑之色。
曹操继续解释道:
中原冶铁技艺远超边陲,打造同样一件农具,我们耗用更少的铁矿和工时。这正是我们的优势所在。
军器作坊不会永远只打造兵器,战时需求终会减少。
多余铁料便会转制农具,不过买家并非普通农户,而是那些不愿自建作坊的地方豪族。
无论是兵器还是农具,这两样营生都只能在豫州境内交易。
曹昂追问缘由时,陈渡接过话头:
还是先前说过的关税问题。不仅是铁器,所有跨州郡贩运的货物都要重复征税。
铁器利润本就微薄,跨郡交易要被抽走一成利,跨州交易更要缴纳过半税费。
像食盐这类必需品尚能承受重税,但铁器既非必需又利润有限,自然少有人做这赔本买卖。
即便是主公这样的实力,也不愿跨州经营铁器生意,更何况旁人?
当然也有冒险走私的商人,但既要躲避税卡又要防范匪患,最终导致市面铁器价格居高不下。
普通农夫根本用不起像样的铁制农具。实际上除了盐之外,跨州流通的商品都不是平民能够奢望的。
诸葛亮敏锐指出:为何不废除如此害民的关税制度?
陈渡答道:朝廷尚未找到更好的商税征收之法,图省事就只能这般粗放处理。
曹操颔首认同:这种粗暴的征税方式确实方便官府,却让天下百姓深受其苦。作为切身利益受损的世家代表,他对这种阻碍商业发展的税制颇有微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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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有什么妙计吗?”诸葛亮目光闪动,以为今日陈渡带他们来此授课,便是要讲解如何征收商业税。
“即便有好法子,我们也只能管住青州各县少收或不收商税,如何管得了天下?”陈渡笑道,“商税之事日后再谈,今日要讲的是农事。”
“农事?”曹昂顿时明白过来,“难怪先生让我们来锄地。”
陈渡与曹操领着曹昂、诸葛亮、王粲三人返回龙凑。
“先讲一个道理。”陈渡道。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
诸葛亮、曹昂、王粲闻言皆面露喜色,未多问话,而是熟练地取出纸笔记下陈渡所言。
陈渡来青州后,已教了他们一月术数之法,今日还是首次讲授术数以外的内容。
此前传授术数时,陈渡还创制了一套新式“数字”。
这类数字极为便利,加减乘除一目了然。
再配合他从“算筹”改良而来的“算盘”,近来青州户籍统计与财税核算的差事轻松许多,准确度亦大幅提升。
这类数字如今被称作“陈数”。
青州纸乃朝廷贡品,虽价高,但曹操购置不少赠予蔡邕与陈渡,陈渡又分给曹昂等人,便于随身携带。
“何谓生产力?”诸葛亮勤学好问。
曹操本在一旁批阅文书,听闻陈渡不讲术数而提出新词,也饶有兴致望来。
他想听听陈渡脑中究竟藏着多 ** 思。
“生产力,你们暂且可理解为:生产粮食的能力。”陈渡解释道。
众人提笔疾书,此理并不难懂。
“今日带你们下田,依次试用了木锄、铁锄与牛耕。”
“你们觉得,三者之中,何者生产力更高?”
“当然是牛耕!”王粲不假思索道。
三人皆亲身体验过,深知木锄耕田何其费力,自然明白其产粮能力极低。
而铁锄与牛耕,生产力显然更高。
“那生产关系又是什么?”诸葛亮仰头追问。
曹昂虽也有疑惑,但早已习惯由诸葛亮发问,便静候其开口。
“生产关系,由以下三要素决定。”陈渡娓娓道来。
“其一,产粮的人口、土地、粮种与工具归谁所有。”
“其二,耕作之人与拥有土地工具者是何地位。”
“其三,所产之粮最终由谁分配。”
陈渡每讲完一个要点,都会稍作停留,让三位学生有足够的时间做笔记和消化。此时曹操也已挪到曹昂身旁,凝神倾听。
照老师所说的意思:诸葛亮若有所思地发问,从事粮食生产的人力、耕地、种子和农具归谁所有,最终取决于粮食生产能力?曹昂和王粲同样露出困惑的神情。
曹操沉思良久,隐约捕捉到些许要领。根据现实情况推断,若粮食生产能力薄弱,确实会导致人口、土地及农具所有权的转移。
陈渡进一步阐释:
就我们眼前的实际状况而言,从事粮食生产的主要是佃农和自耕农两类。
对自耕农来说,他们是自身的劳动力,土地归自己所有,但种子和农具未必完全属于自己。
而佃农作为豪强地主的附庸,不仅土地归地主所有,种子和农具也都属于地主。
因此粮食收成后,自耕农对产出有部分处置权,佃农则完全没有话语权。
这就是生产关系的具体体现。
生产力的强弱变化,会直接影响上述生产关系的形态。
众人连忙提笔疾书,将这番论述记录下来。
你们也知道,如今使用木制农具的自耕农,连种子都需要向豪强借贷。
春借三石粮种,秋还五石,这是典型的 ** 。
既然已经到了需要借贷种子的地步,想必口粮也早已告罄,又得举借 ** 。
如此循环三五载,或是遭遇一次灾荒,便不得不变卖田产甚至自身,沦为豪强的佃农。
那些用得起铁制农具、采用牛耕的自耕农,由于生产效率较高,反倒能延缓这种沦为佃农的趋势。
反之,使用木质农具的自耕农,由于生产力低下,会更快地滑向佃农的境遇。
这是从具体案例来验证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的规律。
诸葛亮眼中闪着求知的光芒:那宏观层面呢?!
当然有更深层的分析。陈渡从容道。
方才所举只是片面例证。
主要是为了让你们先理解并接受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这个基本原理。
接下来要说的才是重点。
你们可知道,为什么小邦周能取代大邑商?弱秦能并吞六国?这背后的根本逻辑是什么?
曹昂、诸葛亮、王粲三位学子立即挺直腰板,频频点头。在一旁的曹操突然神色一凛,目光灼灼地紧盯着陈渡。
起初,他隐约察觉到陈渡领着三个少年下地耕作必有用意。
原以为不过是想让孩子们亲身体验农事艰辛,懂得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的道理。谁料这位先生竟从锄头与土地说起,将话题引向了治国安邦的深奥学问。
那番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的论述确实新颖,虽如陈渡自己所言略显单薄,但曹操明白这是为了便于少年们理解而做的简化。当话题转到周革殷命、秦扫六合的史事时,曹操忽然茅塞顿开——若将生产关系放大至天下格局,所指不正是王朝更替?所谓生产力决定国运兴衰!
陈渡此前解析生产关系三要素时,以地主与佃农为例。若推而广之:
其一,天下田亩、农具、耕者归谁所有?自然是朝廷。
其二,耕者与土地主人的关系?普天之下谁不是天子臣民。
其三,粮食如何分配?税赋不就是朝廷的分配手段么?
曹操已隐约把握到脉络:陈渡接下来要阐述的王朝兴替之理,必与农耕能力的进步息息相关。
在解说周商更迭之前,还需明白......陈渡的声音将众人思绪拉回,提升生产力不外乎两种途径:改良农具,或改进耕作之法。
三个少年赶忙提笔记录,目光灼灼望着先生。
对此可有什么疑问?陈渡环视众人。
诸葛亮表示了然于心,曹昂紧接着举例:木锄变铁锄能增产,铁犁配耕牛更能事半功倍。至于耕作之法,就像咱们庄园试行的【代田法】......
陈渡颔首认可。这种隔年轮换沟垄的耕作法,不仅能使亩产增加一石有余,更能养护地力。土地翻覆间,藏着让谷物丰产的奥秘。
适宜推广代田法的耕地,能够栽种大豆这类具备固氮肥田功效的作物。
大豆的军事经济价值尤为突出,既能压榨食用油,豆粕又可作为禽畜饲料或直接食用,还能制成豆腐补充人体所需蛋白质。除单位面积产量偏低外,可谓近乎完美的农作物。
此时节,精耕细作之术多被世家大族垄断,寻常农户极难接触先进农艺知识。
虽有励精图治的君主欲革新农政,却总难突破重重阻碍。
那些出身世家的地方官吏,自身既不通晓农事,更无传授之意。纵使知晓三分,也不愿将技艺授予田间劳作的庶民。
若说百名官吏中真有一人愿向百姓传授耕作之法,恐怕都是过誉之辞。
历代标榜农为国本的封建王朝,终不免陷入这般颓唐境地。
究其根源,既有士大夫阶层主观上的轻蔑懈怠,亦受制于政令难以下达、百姓存在抵触等客观现实。
推行集体农业已成当务之急。
值此特殊时期,恰可集中人力物力,以最小成本在最短时间内推广先进耕作技术,通过生产组织形式的革新提升农业产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