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在华北平原上断断续续地行驶了一天,车轮与铁轨撞击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哐当”声。
车厢里挤满了来自北京及周边区县的新兵,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年轻人特有的躁动气息。
草绿色的军装汇成一片,一张张脸庞上写满了离家的茫然、对未来的好奇以及掩饰不住的兴奋。
“震岳,我刚听带队的干部漏了点口风,”旁边一个同是北京来的新兵凑过来,压低声音,脸上带着点不甘和焦虑,“咱们这拨人,好像是分到预备役第2师!”
“啊?预备役?”另一个耳朵尖的新兵听见了,立刻垮下脸,“那不是……不是二线部队吗?怎么不是正规野战军啊?”
先前说话的新兵更急了,推了推闭目养神的李震岳:“震岳!你听见没?是预备役!不是正经八百的一线部队!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李震岳连眼睛都没睁,只是调整了一下靠窗的姿势,声音平静无波。
“上哪儿都是扛枪吃粮,都是新兵蛋子,有什么可着急的。是龙是虫,还得看自个儿。” 说完,便不再理会,继续他的假寐。
坐在他旁边,像个牛皮糖似的黏了一路的,是秦小军。
这小子就是小学五年级时堵过李震岳一次,反被揍得找不着北的那个。
在火车站集合时他一眼就认出了李震岳,死皮赖脸地挤过来,非要坐在一起,美其名曰“老乡互相照应”。
见李震岳不搭理别人,秦小军又自顾自地找话说,语气里带着点羡慕嫉妒恨:“震岳,你还记得秦实和章于冰那俩小子吗?他们去年就当兵走了!好家伙,前几天来信,跟我这嘚瑟,说两人现在都混上副班长了!”
“哦,都当兵了。”李震岳依旧闭着眼,反应平淡。
“秦实在信里还提你呢!”秦小军来了劲,“说你高二那年,在中央体育学院,把他当沙包一样打成狗了!他现在提起来还牙痒痒呢!”
李震岳嘴角微不可察地扯了一下:“随让他跟新学员嘚瑟,摆老资格,我大师兄意见很大,让我去杀杀他的威风。”
“嘿嘿,”秦小军乐了,“打他一顿也好,那小子就能安静几天。不过话说回来,震岳,你怎么也跑来当兵了?以你的本事……”
“想来就来了。”李震岳打断他,反问,“你呢?怎么想的?”
秦小军挠了挠头,一脸苦相:“还能怎么想?家里老爷子拿皮带逼的呗!说我不成器,送到部队摔打摔打。”
“去年怎么没去?”李震岳随口问。
“唉,我奶奶舍不得,抱着我哭了好几天,硬是给留了一年。”秦小军叹了口气。
李震岳终于睁开眼,斜睨了他一眼,吐出三个字:“奶宝男。”
“啥?你说啥?”秦小军没听清,或者说没听懂。
“字面上的意思。”李震岳说完,重新闭上眼睛。
“哎呦喂,我的岳哥!”秦小军夸张地叫屈,“你以为我不想早点去吗?可我奶奶那眼泪,跟永定河开闸似的,我能硬起心肠吗?去年在家待着,都快闲出鸟来了,整天在胡同里晃荡,没劲透了!”
。。。。。。。
火车单调的哐当声催生着无聊。
秦小军眼珠一转,又凑近些,带着男人间特有的八卦神情,压低声音问:
“震岳,说真的,你高中……处对象了没?”
“没有。”李震岳回答得干脆,目光依旧望着窗外飞驰的田野。
可就在那一瞬间,秦淮茹那张带着汗珠、时而妩媚时而凄楚的脸庞,以及永定河畔那片晃眼的白皙,不受控制地闪过他的脑海。
他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复杂难明的怀旧神情,虽然转瞬即逝,却被一直盯着他的秦小军捕捉到了些许痕迹。
“啧啧啧,”秦小军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用手指虚点着他。
“还骗我说没有!刚才那表情……分明是有故事!高中那么多女生仰慕你,给你塞纸条的、偷偷看你的,多了去了!你真能一个都没动心?”
“真没想过这些。”李震岳收敛心神,语气恢复平淡。
“鬼才信!”秦小军不依不饶,“情书呢?别告诉我你没收到过!光我知道的就好几封!”
“情书……”李震岳皱了皱眉,似乎想起了些麻烦事,“都让小胖处理了。”
“小胖?”秦小军愣了一下,随即想起那个圆滚滚的身影,“对了,小胖呢?他后来怎么样了?上大学了没?”
“考上了,东北大学。”李震岳答道。
“可以啊!真没看出来!”秦小军有些惊讶,随即又习惯性地嘴欠,“那个地主家的少爷……”
“你胡说什么!”李震岳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不悦,“他爸是北京大学的教授,正经的文化人。他妈也就是有个小铺面,早几年就都上交国家了,成分没问题。”
“嘿嘿,开个玩笑嘛……”秦小军讪讪地笑了笑,摸了摸鼻子。
火车在广袤的土地上又断断续续行驶了两天。
漫长的旅途让车厢里充满了疲惫和愈发浓重的气味。幸好中途在一些大站停靠的时间较长,押车的军官会打开车门,让憋坏了的新兵们赶紧跳下车,在指定的月台区域活动一下僵硬的手脚,呼吸几口新鲜空气,甚至允许他们快速解决一下个人问题,这短暂的“放风”时间成了旅途中最难得的调剂。
后来,他们这队人还在一个枢纽站换乘了另一列火车,新的车厢环境大同小异,依旧是拥挤、嘈杂,载着这群年轻的士兵,向着未知的目的地,坚定不移地前行。
火车在第三天的清晨,伴随着一声悠长疲惫的汽笛,终于缓缓停靠在一个陌生的站台。新兵们提着行李,拖着坐得发麻的双腿,晕乎乎地下了车。月台上“xx站”的字样标示着他们已经远离了北京。
在车站广场列队等了小半天,日头渐渐升高,晒得人发晕。
终于,一队覆盖着草绿色帆布篷的军用卡车轰鸣着开了过来。
新兵们又被催促着爬上卡车,车厢里拥挤不堪,连转身都困难。卡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颠簸了整整半天,飞扬的尘土不断从篷布缝隙钻进来,呛得人直咳嗽。
当卡车最终停下,帆布篷被掀开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陌生的营房和环绕的青山——他们此行的终点,四川崇庆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