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颠簸的卡车上跳下来,李震岳感觉自己的腿脚都有些麻木不听使唤,踩在坚实的土地上仿佛还在随着车厢摇晃。
放眼望去,十几辆大卡车排开,三百多名同样晕头转向的新兵像下饺子一样涌下来,茫然地站在操场上。
一名从驾驶室下来的老兵,手里拿着花名册,小跑着与前来接兵的几位军官交接。
点名声在空旷的操场上回荡,被念到名字的新兵大声答“到”,然后被各自的带队军官领走。
交接完毕,运送他们的卡车喷着黑烟,轰鸣着离开了。
操场的另一边,已经整齐地站了几百号人,那是先一步到达或者原本就在营区的士兵,他们好奇地打量着这群新来的“菜鸟”。
“李震岳!”
“到!”
“六连三排一班!”
“秦小军!”
“到!”
“七连二排四班!”
秦小军哀嚎一声,不情不愿地朝着七连的方向挪去,还不忘回头对李震岳挤眉弄眼。
李震岳和其他几名被分到六连三排一班的新兵,被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精干、眼神锐利的老兵带走了。
这位班长姓翟,话不多,步伐很快,新兵们只能小跑着跟上。
接下来是领取物资。沉甸甸的棉被褥子、印着“八一”徽记的搪瓷缸、毛巾、肥皂、还有两套崭新的、带着染料味道的军装……抱着这一大堆东西,李震岳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真的成为一名士兵了。
一班住的是一间宽敞的平房,里面是北方常见的大通铺,木板床一字排开。
李震岳他们几个的到来,让这个班九个人的编制彻底满员。
“集合!” 翟班长站在通铺前的空地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所有正在整理内务的新兵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迅速在班长面前站成一排,虽然动作还显凌乱。
翟班长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什么都没解释,直接上手调整了几个人的位置。他拍了拍李震岳的肩膀,示意他站到排头第一个。
李震岳一米七八的个头在这批新兵里算是拔尖的,站在班首倒也合适。
“都记住自己现在的位置!记住你左边右边是谁!” 翟班长的声音带着山东口音,清晰有力。
李震岳没动,他这个班头位置算是固定了。
“现在点名!” 翟班长拿出花名册,“被点到名的,向前一步走,自我介绍一下,姓名,老家哪里,然后入列!听明白没有?”
“明白!” 新兵们参差不齐地回答。
“我先来!” 翟班长合上花名册,挺起胸膛,“我叫翟猛,是三排一班的班长!52年入伍,山东济南人!希望在接下来的新兵连期间,大家都能好好学,认真练,别给我掉链子!好了,现在开始点名!”
“李向阳!”
“到!”
一个身形挺拔、眉宇间带着几分军人家庭特有气质的青年应声出列,动作干净利落。他站在队伍前,声音洪亮:
“我叫李向阳,从北京来的!我爸是军人,我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热爱这身军装,所以选择当兵!介绍完毕!”
他的介绍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传承感,引来一阵掌声。
李震岳在火车站就听过这个名字,此刻这人就排在自己身后第二位。
“李震岳!”
“到!”
李震岳应声上前,与李向阳擦肩而过时,两人目光有瞬间的交汇。
他站定在翟班长身侧,身姿如松,目光平视前方战友,声音沉稳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叫李震岳,也是北京来的。兴趣爱好是武术和钓鱼。高中毕业就参军。参军是为什么?”
他略微停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尚显稚嫩的脸庞,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因为我要当——兵王!”
这三个字如同石子投入平静湖面,让所有新兵,包括正准备记录的下一个,都愣住了。
“什么是兵王?”李震岳自问自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兵王,就是全军最厉害的兵!是尖刀中的刀尖!介绍完毕!”
他敬了个还不太标准的军礼,转身,步伐稳健地回到了排头位置。
队伍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狂妄”却又充满血性的目标震住了。
连见多识广的翟班长都举着花名册,半晌没说话,他看着李震岳的背影,眼神里先是惊愕,随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和玩味。
过了好几秒,翟班长才清了清嗓子,吐出三个字:
“有志气!”
他率先拍起了手掌,掌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
其他新兵这才反应过来,跟着用力鼓掌,看向李震岳的目光变得复杂,有佩服,有不屑,更有被点燃的竞争火焰。
“武恒一!”
“到!”
一个看起来有些腼腆的农村兵应声出列……
“周明!”
“到!”
……
“刘志强!”
“到!”
……
“孙常青!”
“到!”
……
九名新兵陆续介绍完毕,高矮胖瘦,口音各异,带着各自的故事和憧憬,汇聚到了这面军旗之下。
简单的见面仪式结束后,翟班长一挥手:“继续整理内务!把东西归置好,床铺整平,动作快点!”
新兵们再次散开,回到各自铺位前,继续与那堆崭新的、还带着仓库味道的军需品“搏斗”。
整个下午,一班的新兵都窝在寝室里,跟那本薄薄却分量极重的《纪律条令》和《内务条令》较劲。
屋子里弥漫着油墨和新鲜木材的味道,有人小声念诵,有人抓耳挠腮,对于这些刚刚离开校园或田野的年轻人来说,将这些刻板的条款塞进脑子里,比干农活、做习题还要吃力。
李震岳盘腿坐在自己的铺位上,目光专注,记忆速度远超旁人。
傍晚,食堂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勾得人肚里的馋虫咕咕直叫。
新兵们按照班排,笔直地坐在长条餐桌旁,双手放在膝盖上,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克制着看向那热气腾腾大盆菜的冲动。
整个食堂鸦雀无声,只有炊事班战士走动和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直到值班军官一声洪亮的“开饭!”口令响起,方才那片刻的静止瞬间被打破,响起一片狼吞虎咽的咀嚼声和碗勺碰撞声。
饭菜说不上多精致,但量大管饱,早就饥肠辘辘的新兵们吃得格外香甜。
吃完饭,列队回寝室的路上,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李向阳快走两步,与排头的李震岳并肩。
“李震岳,”他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较劲意味,“北京火车站集合点名的时候,我是第一个,你是第二个。”
“哦。”李震岳目视前方,反应平淡。
“你下午说的,要当兵王,”李向阳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听着,也觉得挺带劲。这个目标,我也有兴趣。”
“是吗?”李震岳终于侧头看了他一眼。
“所以,”李向阳嘴角勾起一抹挑战的弧度,“我们比比?看谁先够到那个位置。”
“好。”李震岳的回答简短有力,没有任何退缩。
两人目光在空中碰撞,仿佛有火花闪过,一种心照不宣的竞争,在这暮色中的营区小路上悄然确立。
晚上,寝室里灯光昏黄,新兵们依旧在灯下苦背条令,为即将到来的考核做准备。而他们的班长翟猛,此时正坐在连队部的会议室里。
连队部的会议还没正式开始,各排的班长们凑在一起抽烟、闲聊,话题自然离不开各自班里的新兵蛋子。
“老翟,你们班今年怎么样?有没有啥好苗子?”一个脸上带疤的老班长吐着烟圈问道。
翟猛掸了掸烟灰,脑子里闪过下午李震岳那番“兵王”言论,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苗子?倒是来了个口气不小的。上来就说要当什么‘兵王’,全军最厉害的那个。”
“嗬!这么狂?”旁边几个班长都来了兴趣。
“初生牛犊不怕虎嘛,”另一个班长笑道,“不过有股子心气儿总比蔫儿了吧唧强。”
“这个兵王是全军尖刀中的刀尖。”翟猛补充了一句。
会议室里,二十几个班长像是集体被按了静音键,只剩下烟卷在指间默默燃烧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熄灯号声。
翟猛那句“要当兵王”的话,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这些见惯了新兵各种豪言壮语的老兵们,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茬。是嗤笑其狂妄?还是感慨其志气?抑或是想起了自己当年初入军营时,那份早已被岁月磨平棱角的雄心?
就在这时,连、排长们推开木门走了进来。
带头的王连长身材高大,面容刚毅,一进门就察觉到气氛不对,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全场,眉头微蹙:
“怎么回事?一个个跟丢了魂似的?”
“起立!”值日班长这才从愣神中反应过来,慌忙喊出口令。
班长们条件反射般地齐刷刷站起来,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
“坐。”王连长压了压手,走到主位坐下,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饶有兴致地追问,“说说,什么事能把你们这帮老油子都给镇住了?”
翟猛再次站起身,身板挺得笔直:“报告连长!我们刚才在谈论三排一班新兵自我介绍的情况。”
“哦?”王连长来了兴趣,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具体说说,怎么回事?哪个兵?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是北京兵,叫李震岳。”翟猛如实汇报,“他自我介绍时说……他来当兵,是为了当‘兵王’。”
他顿了顿,清晰地重复了李震岳的原话:“他说,兵王就是……全军最厉害的兵!”
“全军最厉害的兵……”王连长低声重复了一遍,身体缓缓靠向椅背,脸上看不出喜怒,眼神却变得深邃起来。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看着连长。
半晌,王连长才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意味,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哦?兵王……这个目标,可不比当将军容易啊,甚至……更难。”
他没有再对这个话题深入下去,而是轻轻敲了敲桌子,神色一正:
“好了,闲话到此为止。现在开会!各排汇报一下新兵基本情况,以及下一步训练计划……”
会议进入了正题,但“李震岳”这个名字和“兵王”这个目标,却像一颗投入深湖的石子,在不少与会者的心里,悄然泛起了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