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年的尾巴,寒风像是带着冰碴子,刮在脸上生疼。
北平城彻底入了冬,北海公园的湖面结了厚厚的冰,光秃秃的,映着灰蒙蒙的天。李震岳的钓鱼大业,也只能暂时歇了火。
这大半年,他的个头像是雨后春笋,猛地往上蹿了一大截,眼看着快接近一米六的门槛,原本合身的棉袄袖口都显短了些。
佟爷家的小院里,寒意被高高的院墙挡去了大半。
李震岳精赤着上身,只穿着一条单裤,手中紧握那柄沉手的八卦刀,一遍又一遍地演练着套路。
刀光在他周身翻飞,划破寒冷的空气,发出“呜呜”的破风声。
大冷的天,他额上、背上却沁出细密的汗珠,头顶甚至蒸腾起缕缕白色的热气,如同刚出笼的馒头。
他背后的肌肉随着每一次劈、砍、撩、挂而贲张收缩,线条一条条清晰地显现出来,虽还带着少年的纤细,却已初具韧劲与力量。
佟爷裹着厚厚的棉袍,揣着个黄铜手炉,安稳地坐在檐下的太师椅里,眯着眼看着。
待李震岳收势站定,气息化作更浓的白雾喷出,他才缓缓开口:“嗯,八卦刀的架子算是熟练了,手上的劲道也练出来了几分。明天开始,把重心放到短刃上吧。”
“好的,师父。”李震岳抓起搭在石锁上的旧毛巾,胡乱擦了把脸上的汗。
“你跟着大师兄练的那套小擒拿,进展如何了?”佟爷又问。
“大师兄说基础手法和步法都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水磨工夫,靠多练来熟悉,练成本能反应。”
佟爷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你大师兄前几日跟我念叨,说你教他的那些西洋拳的路子,让他在体育学院那帮学生面前好生露了回脸,学生们都新奇得很。”
“这事儿大师兄没跟我提过。”李震岳有些意外。
“哈哈,”佟爷笑声洪亮了些,“他说领导都夸他教学有方,懂得因材施教,是个多面手。话里话外的意思,来年开春,说不定还能给他涨几块钱工资。”
“那是好事啊,师父!”李震岳也由衷地替大师兄高兴。
。。。。。。。。。
冬日天黑得早。这天放学,天色已经擦灰。
李震岳背着书包,沿着覆着一层薄霜的马路牙子往家走,刚出校门不远,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胡同口。
突然,从旁边废弃的门楼阴影里,呼啦啦钻出六七个人,一字排开,堵住了他的去路。
这几个人年纪看着比他大些,穿着臃肿的棉袄,眼神不善,吊儿郎当地晃悠着。其中两个的面孔,李震岳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周围零星放学的学生见状,立刻远远地绕开,脚步匆匆,生怕沾染上是非。
小胖也在不远处,停下了脚步,胖乎乎的脸上满是担忧,想上前又不敢,只能焦急地搓着手,朝这边张望。
寒气凝成白雾从李震岳口鼻间呼出,他扫了一眼面前这伙人,语气平静:
“各位,拦着我的路,有事?”
站在最前头那个戴着旧军帽、皮肤黝黑的小子,约莫十四五岁,双手揣在破棉袄兜里,歪着头打量他:
“小子,听我这个兄弟说,你挺能打啊?”他大拇指朝后撇了撇,指向身后一个缩着脖子的同伙。
李震岳目光扫过那人,确实有点眼熟,但名字对不上号。
“我不认识他。”他实话实说,随即嘴角扯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不过,能打嘛……倒是还算能打。”
军帽小子回头,对那个面熟的男孩嗤笑一声:“嘿,小军,听见没?人家说不认识你。”
那个被叫做“小军”的男孩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嘴唇动了动,却没敢吭声,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军帽小子转回头,用下巴朝不远处一个废弃四合院的方向点了点:“他俩,都在那边那个废院子里被你收拾过。记起来没?”
李震岳脑海里闪过之前帮小胖解围的情景,心下了然,原来是上次那帮人的靠山找来了。
“少废话了,”军帽小子往前踏了一步,带着胡同里混不吝的劲儿,“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跟我们去那边‘练练’?”
李震岳看着这帮半大不小的毛头小子,心里只觉得一阵无奈,像是看到了围着人嗡嗡叫却构不成实质威胁的苍蝇。
“算了吧,”他摆摆手,“我怕麻烦,打赢打输都没啥意思。”
“咋的?没胆儿了?”军帽小子立刻嚷嚷起来,他身后那几个人也跟着起哄:
“是不是爷们啊?这就怂了?”
“叫声‘姑奶奶’,承认自己是娘们,哥几个就放你一马!”
“要不学声狗叫也成啊!哈哈!”
污言秽语夹杂着嗤笑声在寒冷的空气里格外刺耳。
李震岳摇了摇头,知道这事难以善了。他不再多言,只吐出两个字:
“带路。”
那几人相互使了个眼色,簇拥着(更像是押送着)李震岳,朝那座废弃的四合院走去。
小胖在不远处看得真切,急得直跺脚,却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缀在后面,手心全是冷汗。
再次踏入这座断壁残垣、积雪未化的废院,角落里还堆着些破烂家什和冻硬的垃圾。
“就这儿吧!”军帽小子站定,拍了拍胸脯,显得很有“江湖规矩”:“放心,就我一个人跟你过手,他们不掺和。”
李震岳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
他默默走到一旁,将肩上的书包小心地放在一个还算干净的石磨盘上,然后利落地脱掉了身上那件略显臃肿的旧棉衣,露出里面穿着的单薄褂子。
寒冷瞬间侵袭而来,但他活动了一下肩颈关节,身体微微下沉,已然进入了临战状态。
两人在废墟间的空地上重新对峙,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交织。
来吧!黑小子秦实率先抱拳,动作略显生硬。李震岳也依样还礼,目光却始终锁定在对方身上。
只见秦实脚步一错,双拳一前一后护住面门,竟是标准的散打起手式。
李震岳心头一凛:这架势怎么如此眼熟?
他决定先发制人,一记扫堂腿直取对方下盘。
秦实急忙抬腿格挡,身形微微晃动。李震岳抓住破绽,第二腿迅如闪电——
秦实结结实实摔在冻硬的地面上,激起一片尘土。
有意思。李震岳见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不由挑眉。
再来!秦实重整架势,眼神愈发认真。
李震岳不再留手,拳脚如疾风骤雨般倾泻而出。
拳法融合了西洋拳的直摆勾击和传统功夫的发力技巧,腿法更是虚实相生。
秦实只能勉力招架,在凌厉的攻势下节节败退。
三十秒后,秦实猛地后跳脱出战圈,连连摆手:
停!不打了!他喘着粗气,满脸难以置信,你的招式...怎么会和我们教练教的这么像?
秦实,我早说过你打不过他。章于冰这才敢凑上前来。
不好意思啊李震岳,章于冰挠着头解释,他是我初中同学,也是军院的。听说你的事后非要来切磋,我和小军怎么拦也不行。
无妨,切磋而已。李震岳拍拍身上的尘土,突然问道:秦实,你们教练是不是姓那?
你怎么知道?秦实瞪大眼睛。
李震岳微微一笑:那是我大师兄。
什么?!秦实脸色骤变,结结巴巴地说:您、您是佟爷的弟子?哎呀!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师叔您千万别告诉那教练,要是让他知道我来找您麻烦,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他扭头埋怨章于冰:都怪你!非要怂恿我来挑战师叔!
我劝过你别来!章于冰立即反驳。
秦实讪笑着对李震岳连连作揖:师叔,那我们...先走了?您千万要保密啊!
看着两人仓皇离去的背影,李震岳摇头失笑。
他拾起地上的棉衣,发现小胖正从墙角探出头来,脸上写满了担忧与好奇。
李震岳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