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院依旧笼罩在午后慵懒的日光里,青砖灰瓦,岁月仿佛未曾在此留下太多痕迹。李震岳提着行李站在自家门前,木门紧闭,门环上有些细微的锈迹。他推了推,门是从外面锁上的,家里没人。
一股混合着淡淡失落和近乡情怯的情绪掠过心头。
他放下沉重的行囊,目光在熟悉又略显陌生的小院里扫过。
老妈肖二丫估计是耐不住寂寞,带着他那未曾谋面的儿子去中院找人唠嗑或者显摆孙子去了。
想到“豆包”这个小名,他冷硬的嘴角不自觉柔和了些许。
他信步走出前院,刚踏进中院,喧闹的人声便传了过来。水池边,一如既往地聚集着十来个妇女和孩子,那是院里信息交流的中心。
他高大的身影和一身笔挺的军装立刻引起了注意。有人眼尖,低声惊呼:“李家妹子,你快看!那是不是你家大儿子回来了?”
正抱着孙子和人聊得火热的肖二丫闻言猛地回头。
阳光下,儿子那熟悉又似乎更加坚毅的身影映入眼帘,她先是愣了一瞬,随即脸上绽放出巨大的惊喜,眼眶瞬间就红了。
“震岳!哎呦!你回来了!你咋也不提前写封信说一声!”她声音带着激动的颤抖,连忙对怀里懵懂的孩子说:“豆包,快看!是你爸爸!爸爸回来了!”
李震岳大步走过去,心中百感交集。
他先是伸出那双握惯了钢枪、骨节分明的大手,小心翼翼地从母亲怀里接过了那个软乎乎的小身体。
孩子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似乎有些认生,却没有哭闹。
随即,他另一条手臂有力地环住了母亲肖二丫略显单薄的肩膀,将她和孩子一起拥住。母亲的头发已经有了银丝,怀里的儿子轻得像片羽毛,这一刻,战场的硝烟、边境的严寒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怀中真实的温暖。
“妈,我回来了。”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一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走,咱们回家!”肖二丫抹了抹眼角,连声说道。
李震岳抱着儿子,揽着母亲,转身前不忘对水池边那些目光各异的邻居们点了点头,客气而疏离地打了声招呼:“各位婶子、大姐好。”
说完,便护着母亲和儿子径直回了前院。
他们一走,中院水池边顿时像炸开了锅。
“李家这大儿子,这是多久没回来了?”
“得有两年多快三年了吧?我记得是59年春节过了没多久就走了。”
“当军人是真辛苦啊,这都快三年才回一次家。”
“可不是嘛,丁医生(丁秋楠)这几年一个人带着孩子,也真是不容易……”
“不过话说回来,我听说李震岳现在工资得有一百多块呢!”
“嚯!那不比咱们厂里的八级工、院里的一大爷工资还高?”
议论声中,有羡慕,有感慨,也夹杂着些微难以言说的酸意。
人群中,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楼小娥,却显得有些失神。她怔怔地望着前院的方向,那个刚刚走过的挺拔军官身影,与她记忆中那个昏暗冷夜,将她从流氓纠缠中解救出来的模糊而伟岸的身影,缓缓重合在一起。
是他!真的是他!
那晚之后,她曾鬼使神差地在那个路口徘徊等待了许久,想亲口对他说一声谢谢,想看清他的模样。
可几个月过去,那个身影再未出现,仿佛只是她绝望中的一个幻梦。
却没想到,在今天这样一个平凡的午后,他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再次出现,从她眼前走过,甚至没有注意到人群中她这个微不足道的存在。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重逢的悸动,有感激,有失落,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她自己也不敢深究的怅惘。
他就这样来了,又这样走了,如同投入她心湖的一颗石子,漾开层层涟漪后,复归于平静,只留下她一个人,还在原地。
肖二丫的身子比三年前清瘦了不少,旧布衫显得有些空荡,但精神头却很好,眼睛里闪着光。“大儿,这次回来能住多久?”她一边问,一边伸手想接过豆包。
“妈,有20天假期。”李震岳没松手,依旧稳稳抱着儿子。
肖二丫这才得空仔细端详儿子,目光在他肩章上停留片刻,声音带着欣慰:“你这是……又进步了?”
“嗯,副营级了。”
“好,好!”肖二丫连声道好,眼角笑出了深深的褶子,忙低头逗弄孙子,“豆包,快,再叫一声爸爸!你爸爸当大官了!”
豆包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李震岳看,或许是因为肖二丫时常指着墙上那张军装照片教他认人,小家伙并未显出太多生疏, 小嘴一张,清晰地又叫了一声:“爸爸!”
“哎!”李震岳响亮地应着,喉头猛地一哽,一股滚烫的热流直冲眼眶。他赶紧低下头,用脸颊轻轻贴了贴儿子细嫩的小脸,掩饰着瞬间的失态。
这声呼唤,比任何军功章都更让他心潮澎湃。
下午,母子俩坐在屋里说了许久的话。
李震岳挑着能说的,将从离京到藏省平叛,再到调回川省的种种经历,慢慢说给母亲听。
他略去了枪林弹雨和生死一线的残酷,只描绘雪域高原的壮阔和战友间的趣事。
说到藏省交通不便,只寄了钱回来,后来才补寄了藏药和雪豹皮时,他语气里带着歉疚。
肖二丫只是默默听着,时不时拍拍他的手背。
傍晚,下班放学的人陆续回来。
家里冷清了些——弟弟李震川考上了春城的大学,不在家。读高二的小妹见到大哥,高兴得像只小鸟。
最后回来的是丁秋楠。
她站在门口,望着那个在暮色中站起身的挺拔身影,手里拎着的医务包“啪”地掉在地上。
高兴、委屈、心酸,三年来的思念和独自孕育、抚养孩子的艰辛,在这一刻齐齐涌上心头,让她鼻尖发酸,一时竟动弹不得。
李震岳快步走过去,捡起包,深深地看着她,千言万语化作一句:“秋楠,我回来了。”
晚饭时,李震岳注意到,虽然粮食定量比最困难时好了些,但桌上的饭菜依旧清简,家里每个人,包括秋楠,脸颊都少了些圆润,带着这个时代普遍的清瘦。
饭后,夫妻俩回到自己小屋。
豆包缠着爸爸妈妈玩了一会儿,便被体贴的奶奶抱走了。
房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秋楠,辛苦你了。”
李震岳握住妻子的手,声音低沉而真诚,这简单的几个字,承载了对她独自支撑这个家、生下并抚养孩子的所有感激与愧疚。
“震岳……”丁秋楠唤了一声,便再也说不下去,只是靠进他怀里。
李震岳仔细端详着妻子,灯光下,她眉眼间的青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为人母的温柔与坚韧,显得更加动人了。
他心中柔情涌动,低头,轻轻地吻了上去。
……
云雨初歇, 丁秋楠的手指轻柔地抚过丈夫的胸膛和臂膀,那上面粗糙的皮肤、新旧交错的细微疤痕,让她指尖发颤。
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她看清了几处明显的伤痕,声音瞬间带了哽咽:“震岳,你……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会有这么多伤……”
“没事,都不危险,”李震岳握住她的手,语气轻松地宽慰,“大多是野外训练时的小刮小蹭,看着多,其实早没事了。”
他避重就轻,不愿用战场的残酷惊扰此刻的安宁。
沉默片刻,他转移了话题,语气带上些许凝重:“秋楠,短期内,你可能还不能随军。”
“为什么?”丁秋楠抬起头,眼中满是不解。她只知道丈夫去了远方,却不知具体情形。
李震岳将藏省的情况择要说了些,又解释了目前部队在川省开荒的任务性质。
“那边局势还不稳定,驻地条件也艰苦。等一切都安定下来,我立刻打报告申请你过去,好不好?”
丁秋楠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对未来的承诺,将担忧埋进心底,温顺地点点头:“嗯,我都听你的。”
……
次日清晨,丁秋楠照常去厂里医务室上班。
李震岳送走妻子后,看着突然安静下来的家,一时有些不适。他想起少年时常去的北海公园,便找出闲置已久的渔具。
他需要这样一个安静的地方,在熟悉的水波之间,慢慢地将身心从紧绷的战争状态,切换回这平淡却珍贵的市井生活里。
北海公园的水面在秋日下泛着细碎金光,但昔日穿梭的鱼影却稀疏了许多。
李震岳坐在老位置,听着身旁老钓友的叹息:“唉,前两年实在没法子,街道组织人来捞过好几回……能活下来的都是机灵鬼喽。”
他手中的鱼竿许久才有一次轻微颤动,仿佛在印证着这话语。
忙活大半天,收获寥寥,都是些不足半斤的小鲫鱼。
但他并不在意,仔细地将鱼装入水桶,心中盘算着如何用这点收获给家人添个菜。
晚饭时分,狭小的厨房里飘出诱人香气。乳白色的鲫鱼汤在锅里翻滚,另一边红烧小鱼正收着汁。
李震岳又开了一个军用罐头,切厚片码在盘里。
当这些菜摆上桌时,在这物资依然匮乏的年月,竟也凑出了一桌难得的丰盛。 豆包盯着红烧鱼直咽口水,连李铁都多喝了半碗鱼汤。
饭后,丁秋楠收拾着碗筷,看似随意地开口,声音里却带着压不住的欣喜:“爸妈,震岳,今天厂里房管科的王科长突然找我,说要把咱们隔壁那间倒座房分给咱家。”
“真的?”肖二丫又惊又喜,擦桌子的手停了下来,“那间房空了小半年,院里多少人盯着,托关系都没弄到手,怎么就分给咱家了?”
一直沉默抽烟的李铁,抬眼看了看大儿子,目光里带着询问。
他深知轧钢厂分房的紧俏,这等好事绝不会凭空落下。
李震岳面色平静,心中却了然——这是李怀德在还火车上那份人情。
他不愿多解释这层关系,只是淡淡点头:“分给咱们就安心住着。秋楠在厂里表现好,领导照顾也是应该的。”
他一句话将缘由归到了妻子身上,既接了这份情,又不显山露水。
接下来的日子,李震岳过着规律而平静的生活。清晨伴着鸽哨声醒来,去北海边守着那方水域;午后陪着母亲说说话,听她念叨这几年的家长里短;更多时候是逗弄儿子,看着豆包摇摇晃晃扑进自己怀里,用含混的声音喊着“爸爸”。
夜晚是属于他和丁秋楠的时光。
孩子睡下后,两人偎在灯下,说些贴己话。他会讲讲川省的风土,她会说说厂里的趣事。那些硝烟味和紧绷感,在妻子温柔的眼波和儿子依赖的拥抱中,一点点消融。
周末,他们抱着豆包,带上从高原带回的冬虫夏草和藏红花去了岳父岳母家。两位老人看着女婿黝黑却沉稳的模样,摸着那些珍贵的药材,连声道:“人回来比什么都强,这些东西留着给你们补身子。”
二十天的假期流水般逝去。家人和邻里都悄悄发现,李震岳身上那股让人不敢直视的凛冽气息,不知不觉淡去了不少。
他的眼神不再总是锐利如鹰,偶尔也会在看着妻儿时,流露出毫无防备的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