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晨光正好,李震岳刚送走上班的丁秋楠,提着鱼竿准备出门,就被四合院门口停着的一辆黑色轿车吸引了目光。
这年头,轿车可是稀罕物。
车门打开,李怀德笑呵呵地钻了出来:“李老弟!”
“李老哥?您这是……”李震岳有些意外。
“专程来找你的!”李怀德语气兴奋,“走,跟我去轧钢厂!你画的那个铲子,样品做出来了,赶紧去瞧瞧!”
李震岳心头一动,没想到效率这么高。“好,您稍等,我把鱼竿放回去。”
片刻后,轿车驶离胡同,直奔轧钢厂。
经过大门严格登记,车子直接开到了一车间外。
车间里机器轰鸣,热气扑面,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和机油的味道。
李铁正拿着木槌,仔细地给一把崭新的工兵铲安装木柄,进行最后的固定。见儿子跟着厂领导进来,他愣了一下,手下动作却没停。
“李震岳同志,来看看,这样品做得怎么样?”李怀德指着刚装好的工兵铲,语气带着几分炫耀。
李震岳接过铲子,入手沉甸甸的。他仔细端详:铲身用了好钢,泛着冷硬的幽光;折叠处的机关做得精巧,卡榫牢固;一侧是锋利的锯齿,另一侧是开刃的斧口。
他用力掰动几下,连接处纹丝不动,发出令人安心的金属咬合声。
“李主任,做工没得说。不过,好不好用得实际试试。”李震岳提议。
“对,去外边空地!”
一行人来到车间外。李震岳选了一块硬实地,挥动铲子挖掘单兵掩体。
铲头吃土深,弧度合理,效率很高。
接着,他又找来一截碗口粗的木头,先用锯齿轻松锯开,再挥动铲子,以斧口劈砍,木屑纷飞。一番测试下来,折叠结构依旧稳固。
“李主任,很好用!但还需要更多人、更长时间测试,找出潜在问题。”李震岳客观评价。
“是该这样!谨慎无大错!”李怀德满面红光,对身旁的技术科长吩咐,“赵科长,军用铲研制初步成功,所有参与人员,都要记功!”
“好的,主任!”赵科长连忙应下。
李怀德心中畅快,这军品研发的成功,可是一笔沉甸甸的政绩。
他热情地拉着李震岳到办公室喝茶,又吩咐食堂主任准备招待餐。
办公室里,趁着没外人,李震岳低声道:“李老哥,房子的事,多谢了。”
李怀德摆摆手,压低声音:“老弟客气了!那本就是弟妹该分配的,厂里之前工作没到位。倒是老哥我沾了你的光……”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移话题,“待会儿让你尝尝我们厂大厨的手艺,中午务必好好喝几杯!”
“一定奉陪。”李震岳微笑应承。
午饭时分,小食堂里,李怀德特意叫来了保卫科科长作陪。
六菜一汤,色香味俱全,彰显着掌勺者不凡的手艺。
当傻柱端着最后一道菜进来时,看到坐在主客位置的李震岳,明显愣了一下。李震岳也认出了这位小时候就没少打架的“老熟人”,对他笑着点了点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热烈起来。
李怀德对保卫科科长说:“老赵,这新式工兵铲的测试任务,就交给你们保卫科了!本来就是为部队设计的东西,你们来试最合适!”
保卫科赵科长拍着胸脯保证:“主任放心!我们一定严格测试,拿出详细报告!”他转而敬佩地看着李震岳,“李营长真是这个!”他竖起大拇指,“能想出这么好的家伙!当年我们要是有这铲子,打鬼子更带劲了!躲开刺刀,反手一劈,比大刀片子顺手多了!”
李怀德哈哈一笑,与有荣焉地介绍:“李营长可是咱们自己人!他父亲是木工组的李师傅,爱人是医务室的丁医生!”
“哎呀!真是咱们轧钢厂子弟!光荣!来,李营长,我敬您一杯!”赵科长热情举杯。
“赵科长客气了,一起!”李震岳举杯相迎。
这顿酒喝了近三个小时,杯觥交错,气氛热烈。
李震岳虽酒量不俗,也被灌得头晕目眩。最终,李怀德和赵科长不胜酒力,滑到桌底去了。李震岳勉强稳住身形,晃悠悠地站起身,辞别了食堂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轧钢厂大门。
秋风吹在滚烫的脸上,带着一丝凉意,他深吸一口气,朝着南锣鼓巷的方向,慢慢走去。
李震岳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脚下发飘,午后的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他扶着一堵斑驳的墙壁,试图稳住有些踉跄的身形。
“震岳。”
身后传来一声轻唤,那声音带着一丝熟悉的温软,却又浸满了疲惫。他晃了晃昏沉的脑袋,努力聚焦视线,转过身——是秦淮如。
她就站在几步开外,身子单薄得像秋风中摇曳的芦苇,那张曾经明媚的脸上如今写满了憔悴,眼眶通红,蓄满了泪水,正含着万般情绪望着他。
“秦姐。”李震岳的声音因酒意而有些沙哑。
“你……跟我来。”秦淮如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她不等他回应,便转身走向旁边一条狭窄的胡同。
李震岳皱了皱眉,酒意醒了两分,下意识看了看周围。这条胡同僻静,少有人迹。他略一迟疑,还是迈步跟了进去。
胡同深处,有一处荒废已久的四合院,残破得只剩下几面光秃秃的墙体,屋顶早已坍塌,露出天空,院内杂草丛生,一片萧索。
这里仿佛是城市繁华背后被遗忘的角落,与不远处大街上标语口号的火热格格不入。
秦淮如走到一处相对隐蔽的断墙后,背靠着冰冷斑驳的砖墙,缓缓滑坐到墙根,将脸埋进膝盖里,肩膀微微抽动。
李震岳默默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
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女人,心中五味杂陈。曾经的悸动早已被岁月磨平,此刻更多的是怜悯与无奈。
过了一会儿,秦淮如抬起头,用手背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声音带着哭腔:“震岳,我这几年……好苦。东旭去年走了,留下三个孩子和一个婆婆……我一个人,都不知道这一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她的声音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挤出来的。
李震岳依旧沉默,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
贾东旭的去世他略有耳闻,只是没想到这个家的境况竟如此艰难。
“我本不想来找你的,”秦淮如吸了吸鼻子,眼神有些躲闪,“今天在厂里,远远看见你从领导的小食堂出来,也不知道怎么了,就鬼使神差地请了假,一路跟着你……就想……就想有个人能听我说说话……”她的语气里带着自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卑微乞求。
“秦姐,”李震岳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光靠说,解决不了问题。”
“那我该怎么办?”秦淮如猛地抬头,泪水再次涌出,“这日子要怎么过?我一个女人,二十几块钱的工资,怎么养活四张嘴?震岳,我真的快撑不下去了……”绝望几乎要将她淹没。
李震岳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这次不是因为酒,而是因为现实的沉重。
他迅速在心里盘算:贫困户的标准是人均五块钱,她家确实已经靠近这个线了。
而且形势会越来越紧,一个没有技术、来自农村的顶岗女工,想提升工级赚更多钱,难如登天。
“秦姐,你家里……现在还有积蓄吗?”他冷静地问。
“什么?”秦淮如愣了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说,以后城里的工作会越来越难找。”李震岳语气严肃,“你得想办法,让你婆婆去顶个岗位,哪怕是扫大街、看仓库的活儿,就算是提前给棒梗占下的。不然,等棒梗长大了,根本找不到工作。”
秦淮如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显然从未想过这个方向。
“这是大势所趋,”李震岳进一步解释,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眼前的困境看到未来的窘迫,“你看,家家孩子越来越多,城里哪有那么多岗位?再过几年,怕是扫大街都有人抢破头。必须早做打算!”
“那……那现在怎么办?”秦淮如被他话语中描绘的严峻未来吓住了。
“让你婆婆去工作!”李震岳语气坚决,“不工作,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就是死路一条!赶紧,想办法花钱疏通一下,买个工作名额也行!钱留着不会下崽,用了才能活人!如果钱不够……”他顿了顿,想到她那三个年幼的孩子,心中一软,“我可以帮你想办法。但必须尽快!”
秦淮如怔住了,李震岳的话像一把锤子,敲碎了她原本只想诉苦、获取些许安慰的预期,将一个更残酷但也更现实的出路摆在她面前。
她喃喃道:“让我想想……或许……可以试试说服她。晚上我回去就跟婆婆说说。”
“如果这条路走不通,”李震岳看着她,说出更残酷的现实,“你就得考虑找个人嫁了,找个依靠。不然,生活的重担早晚会彻底压垮你。”
“嫁人……” 秦淮如咀嚼着这两个字,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抗拒,也有认命。
李震岳的话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迫感,不再只是眼前的饥寒,还有未来更深的绝望。
沉默在残垣断壁间蔓延。过了好一会儿,秦淮如仿佛下了某种决心,她抬起头,目光不再躲闪,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疏离:“震岳,我……我以后不会再这样来找你了。”
李震岳看着她,没有接话。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颤抖和一丝恳求:“你以后……能不能……对小当和小盼好一点?我不求别的,只希望她们……她们别像我一样,过这种看不到头的苦日子。她们……毕竟有那么优秀的爹……”后面的话,她低下了头,声音细若蚊蚋,几乎听不清,但那未尽之语和深藏的情感,却重重砸在李震岳心上。
李震岳心中一震,看着眼前这个为子女卑微乞求未来的母亲,所有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好。”他应承下来。
听到这个“好”字,秦淮如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一直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
她扶着墙壁,慢慢站起身,不敢再看李震岳的眼睛。
“我……我先走了。”她低声说,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你等会儿再出来。”
说完,她低着头,快步走出了这片废墟,单薄的身影消失在胡同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