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天,师部的出发命令终于在期待与紧张中下达了。
三连的官兵们动作迅捷,打起背包,登上了闷罐火车。车轮滚滚,载着这群钢铁汉子一路向西。
车厢里弥漫着汗味、机油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兴奋与凝重。战士们大多沉默着,有的擦拭着武器,有的靠着车厢壁假寐,但每个人的眼神都锐利如鹰,他们知道,此行绝非寻常。
经过半日颠簸,火车到站,队伍又迅速换乘上覆盖着帆布篷的军用卡车。
车队如同绿色的长龙,蜿蜒驶入广袤而苍茫的藏省大地。空气骤然变得稀薄清冷,远处是连绵的雪山,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芒,湛蓝的天空低得仿佛触手可及。
对于大多数来自内地的战士而言,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高原反应开始悄无声息地侵袭,但三连严格的日常训练在此刻显现了效果,无人抱怨,只有紧抿的嘴唇和更加深重的呼吸声。
……
时光如流水,悄然滑至1962年夏末。
藏省的任务已然结束,部队奉命调回川省驻地。
战火的洗礼让这支队伍褪去了最后一丝青涩,沉淀下铁与血的气息。
回到相对熟悉的巴山蜀水,任务也随之转变——大力支援地方建设。
三连接到的命令是开垦一片荒芜的山地。
几轮轮换休假后,李震岳也终于攒够了20天假期。
将连队工作仔细交代给指导员和几位排长后,他换上了一身半旧的军便装,踏上了归家的旅途。
此刻,他正坐在回家的火车上,靠窗的位置。
窗外是飞速掠过的田野和村庄,但他的目光似乎没有焦点。近一年的高原驻防和紧张任务,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原本略显书卷气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暗红色的“高原红”,皮肤粗糙了不少,嘴唇甚至有些干裂。
更明显的是他的眼神,曾经是锐利和坚定,如今在那深邃之中,却隐约可见一丝经过血火淬炼后的“狠辣”,那是真正见过生死、指挥过攻坚后留下的烙印,平时收敛着,只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他不禁想起上次离家时的情景。
那是59年7月,他离家不久后,就收到了家里的电报,妻子丁秋楠为他生下了一个男孩。想起妻子,他冷硬的嘴角微微软化,泛起一丝愧疚和思念。
当时他无法陪在她身边,只能靠一封封书信寄托牵挂。儿子的小名是秋楠起的,叫“豆包”,说是希望孩子长得白白胖胖。
而大名,则由父亲李铁郑重其事地取为“李建设”,契合了那个时代的气息。“建设”,李震岳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一股为人父的责任感和一丝未能陪伴左右的遗憾交织在一起。
他还没见过那个只在照片上看过的,皱巴巴的小家伙,现在应该已经会跑会跳,会咿呀学语了吧?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肩章上——两杠一星,少校军衔。这是在61年,因累计战功和带兵成绩突出,破格晋升的。
虽然已是副营级,但他依旧兼任着侦察三连连长的职务。
师部首长的意图很明显,三连是130师倾力打造的尖刀,是“尖刀中的刀刃,王牌中的王牌”,必须由他最熟悉、最能打的人来带。
想到三连,李震岳心中涌起一股自豪。
如今的侦察三连,格斗能力全师第一,射击能力全师第一,全员掌握了汽车驾驶技术,迫击炮操作更是人人过关。
他甚至敢说,从三连炊事班随便挑出一个兵,其军事素养都可能超过普通部队一半的人。
这是他和全连官兵用汗水,甚至鲜血浇灌出的成果。
火车轰隆前行,走了一天多。在一次停靠大站时,对面下铺上来了一位新旅客,一位四十岁左右、穿着灰色中山装、戴着眼镜的男子。
这人是个自来熟,刚放好简单的行李,就笑容满面地转过头来打招呼:“您好啊,解放军同志!”
李震岳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礼貌地点点头回应:“您好。”
他原本躺着假寐,此刻也坐了起来。
在车上躺久了,确实需要活动一下。而且,职业习惯让他对周遭的人和事保持着观察。
这位中年男子显然是个话痨。他利索地整理好自己的床铺,然后便坐下来,扶了扶眼镜,笑呵呵地打开了话匣子,开始了他的独角戏:
车轮与铁轨规律的撞击声中,李怀德扶了扶眼镜,笑着搭话:“同志,看您这方向,是回京探亲吧?”
“探亲。”李震岳的回答简洁,却比刚才多了些温度。
想到家,他眼底深处那丝战场带来的冷厉似乎融化了些许。
“你们是真辛苦,”李怀德感叹,身体随着车厢轻轻摇晃,“几年难得回一次家。我这出一趟差也累够呛,去的那些地方,条件是真艰苦。”
“大家都不容易,”李震岳望向窗外飞逝的田野,“希望今年能好一点。”
“听您口音,是北京人?”李怀德找到了新话题。
“是,家在北京。”
“巧了!我在轧钢厂上班,在北京也待了十几年了,解放后就在那儿扎根了。”
李怀德语气带着几分首都人的自豪。
“轧钢厂?”李震岳转过头,第一次显露出明显的兴趣。
“您知道轧钢厂?”李怀德眼睛一亮,顺势介绍,“我是轧钢厂后勤部主任,李怀德。”
“我父亲和爱人也在轧钢厂上班。”
“哟!您说说,厂里万把人我不敢说全认识,但老同志多半是脸熟的。”
“我父亲在木工组,我爱人在医务室。”
李怀德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都提高了些:“丁秋楠!医务室的厂花丁秋楠同志!哎呀,我知道了!我们都晓得厂花的爱人是军人,今天可算见着了!”
他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热情地伸出手,“我就说嘛,怎么看您气度不凡,年轻有为,也只有您这样的同志才配得上秋楠同志!不,是秋楠同志配得上您这样的英雄!”
李震岳与他握了握手。
“李主任过奖了。”
“叫什么主任,太生分了!我叫你一声李老弟,成吗?”李怀德顺势拉近关系。
“李老哥请便。”李震岳从善如流。
“哈哈,真是缘分啊!”李怀德开怀笑道,“没想到在这火车上还能碰到自家人!”
“确实没想到。”
时近中午,李怀德热情地提议:“李老弟,咱们必须喝一杯!正好地方上的同志送了我两瓶西风酒。”
“好,那就陪李老哥喝点。”李震岳没有推辞,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一罐军用牛肉罐头和一包油纸裹着的川省泡菜,“正好下酒。”
李怀德见状,更是高兴,连忙拿出一瓶西风酒,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只油光锃亮的烧鸡。两人用各自的搪瓷缸子倒上酒,就着简单却实在的下酒菜,小口啜饮起来。
李怀德走南闯北,见识颇广,几口酒下肚,话匣子更是关不上。酒至半酣,他仔细端详着李震岳,压低了些声音:
“李老弟,老哥我冒昧问一句,你……是不是刚从藏省那边下来?”
李震岳端杯的手微微一顿,眼神瞬间锐利如刀,但很快恢复平静。“哦?李老哥怎么看出来的?”
“你身上有股子杀气,”李怀德指了指自己的感觉,“这是战场上带下来的。别看老哥我现在搞后勤,十几年前,我也上过战场。不过,你身上的这股气,尤其浓烈。”
李震岳沉默了一下,缓缓喝了一口酒,火辣的酒液似乎能压下某些翻涌的情绪。
“李老哥,咱们……不说这个。我正在努力调整。”他意识到对方说的是实情,那种经历生死、指挥攻坚后沉淀在骨子里的气息,瞒不过同样经历过战火的人。
“理解,理解。”李怀德拍了拍他的手臂,语气带着过来人的感慨,“你们从前面下来的都这样,仗打得越激烈,回来之后这坎儿就越难熬。慢慢来,回到家里,见到老婆孩子,就好了。”
李震岳点了点头,再次举起了搪瓷杯。
李震岳看着窗外渐次熟悉的北国风光,心中一动,伸手从随身的军用挎包里取出一件物事。
“李老哥,既然在火车上碰面也是缘分,我送你个小礼物,留个纪念。”
那是一只藏省贵族样式的小刀,象牙雕花的刀柄温润如玉,配套的象牙刀鞘上刻着繁复的纹路,在车厢斑驳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精致却不失粗犷。
“这…太贵重了!”李怀德是识货的人,一看便知不是凡品,连忙推辞。
李震岳淡然一笑,眼前仿佛闪过高原风雪中那些堡垒的影子。
“战利品而已,不值什么。我们这些人,能平安回来就是最大的福气。这东西,就是个念想。”
他将小刀塞到李怀德手中,那冰凉的象牙触感,似乎还带着雪域的气息。
李怀德不再推辞,小心翼翼地把玩着,指腹摩挲过那些神秘的纹路,心中既感慨又有些许得意——这不仅是件珍贵的礼物,更是某种身份的象征。“李老弟,太谢谢了,那我就厚着脸皮收下了。”他郑重地将小刀收进内兜。
“到了北京,说什么也要聚一聚。”李怀德热情地规划着,“我们厂里有个何师傅,手艺那叫一绝!到时候我让他来做几个拿手菜,咱们好好喝一顿!”
“好。”李震岳应承下来。有李怀德这样健谈的旅伴,漫长的旅途的确不再枯燥。两人天南地北地聊着,从北方的风雪到南方的酷暑,从边疆见闻到四九城的新鲜事。
就在列车广播即将到达北京站时,李震岳像是思索了很久,从口袋里掏出随身的小本子和铅笔。“老哥,有件东西在我脑子里琢磨很久了。你是轧钢厂的领导,见的材料多,或许能实现。”
“说说看。”李怀德凑近了些,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李震岳在本子上快速勾勒起来,笔尖划过纸张沙沙作响,一个多功能工兵铲的雏形逐渐清晰。“我是说,军用铲。你看,这铲头要能折叠,这一侧开成锯刃,另一侧做成斧口。”他的笔尖重点在铲头与柄的连接处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战场上下来的狠厉与实用主义,“白刃战的时候,开了刃的铲边就是一把短柄大刀!折叠起来,又能当锄头用。就是对钢材的要求可能比较高,这方面你比我们熟悉。”
李怀德接过本子,越看眼睛越亮。他仿佛已经看见这小小的工具在战士们手中变幻出无数种用途——筑工事、劈柴、开路,甚至近身搏斗。
这已不仅是工具,而是战场上的多面手。
“妙啊!”他忍不住拍了下膝盖,“这东西真要能做出来,一个顶好几个!军用价值太大了!”
他脑海中已经开始飞速盘算着厂里现有的材料和生产流程。
沉吟片刻,李怀德谨慎地折好那张纸,收进自己的公文包里。“这图纸我先收着,回去就找技术科的老师傅们研究研究。若是真能成,李老弟,你这可是给部队立了一大功啊!”
“希望能帮上忙。”李震岳点点头。作为一线指挥员,他太清楚一件称手而多用的装备,在关键时刻意味着什么。
呜——!汽笛长鸣,列车缓缓驶入北京站。轧钢厂派来的吉普车早已在站外等候。李怀德热情地拉着李震岳:“上车!顺路送你回去。”
李震岳没有推辞。吉普车穿过熟悉的街道,最终停在南锣鼓巷巷口。李怀德握着李震岳的手:“老弟,等我忙完这两天,一定找你好好聚聚!”
“好,我等你。”看着李怀德的车消失在街角,李震岳深吸一口熟悉的北京空气,转身背起行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