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王府的书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凝重的寒意。
萧景辞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在夜风中摇曳的树影,如同蛰伏的猛兽,沉默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他肩背的线条绷得极紧,显露出他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陆云姝坐在一旁的紫檀木圈椅上,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看似沉静,脑海中却在飞速整合着自回京后获取的零星信息。
镇北侯苏擎仍被囚于天牢深处,太子一党把持了审讯,外界难以探知具体情况。父亲陆太傅虽只是闭门思过,但太傅府外监视的视线从未减少。朝中原本中立或倾向于宸王的官员,在太子与玄玑真人联手制造的舆论高压下,大多选择了缄默观望。京城,仿佛一个巨大的囚笼,而无形的锁链,正从四面八方悄然收紧。
“王爷,”书房门被轻轻推开,赵霆一身夜行衣,带着一身寒气闪身而入,单膝跪地,声音低沉,“查到了些眉目。”
萧景辞骤然转身,目光如电:“说。”
“属下暗中跟踪了玄玑身边的一名心腹道士,发现他昨夜子时,秘密去了一趟……城西的永巷。”赵霆抬起头,脸色凝重。
永巷?那是京城最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之地,也是许多见不得光交易的发生场所。一个备受皇帝宠信、地位尊崇的真人,其心腹深夜去那种地方,绝非寻常。
“可查到见了何人?所为何事?”萧景辞追问。
“那道士极为警惕,属下不敢靠得太近,只远远见他进入了一间名为‘墨韵斋’的古玩铺子,停留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便出来了。之后属下设法探查了那间铺子,表面做的是古董生意,但背景似乎不简单,与几个地下帮派都有些牵连。而且……”赵霆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属下在铺子后院,隐约闻到了一种极为特殊的香料气味,与……与那日王妃辨识出的、玉如意上沾染的禁锢衰败之气,有几分相似。”
陆云姝握着茶杯的手猛然收紧,指尖泛白。玉如意!禁锢衰败之气!线索竟然在这里串联了起来!
萧景辞眼中寒光大盛:“墨韵斋……很好。继续盯紧,不要打草惊蛇。本王倒要看看,这间小小的古玩铺子,背后藏着怎样的魑魅魍魉!”
“是!”赵霆领命,迟疑了一下,又道,“还有一事……今日午后,太子妃派人往王府递了帖子,言说明日要在东宫设‘赏梅宴’,特邀……王妃过府一叙。”
来了。陆云姝与萧景辞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冷意。这是太子的阳谋,试探、威慑,甚至可能是羞辱。避而不见,便是示弱;若去,则如同羊入虎口。
“回复东宫,本王伤势未愈,王妃需在旁照料,恐难赴宴。”萧景辞毫不犹豫地拒绝。他不能让陆云姝独自去面对东宫的刁难。
“王爷,”陆云姝却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帖子是下给我的。若不去,反倒显得我们心虚怯懦了。”
萧景辞皱眉看向她:“东宫非比寻常,太子妃林氏更非善类,她此时设宴,必有所图。”
“我知道。”陆云姝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眸光清亮而坚定,“正因为她有所图,我们才更要去。至少,能亲眼看看,东宫如今是何等气象,太子妃……又想玩什么把戏。一味避让,只会让他们更加肆无忌惮。”
她顿了顿,看向萧景辞,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却带着锋芒的弧度:“况且,我只是去赏梅赴宴,众目睽睽之下,东宫难不成还敢明目张胆地对我这个宸王妃不利?”
萧景辞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然,知道她心意已定。他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让赵霆挑几个机灵的女卫,扮作你的贴身侍女,随你同去。记住,一切以自身安危为重,若有任何不对,立刻离开。”
“我明白。”陆云姝微微颔首。
翌日,巳时刚过,东宫派来的华丽马车便停在了宸王府门外。
陆云姝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缠枝莲纹宫装,外罩一件银狐裘滚边的月白披风,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几支素雅的点翠珠钗,薄施粉黛,既不失亲王妃的雍容气度,又透着一股清冷疏离之感。她带着两名由赵霆亲自挑选、眼神锐利的女卫,登上了马车。
东宫位于皇城东侧,与宸王府一东一西,遥遥相对。马车驶入东宫范围,明显能感觉到守卫更加森严,气氛也更为肃穆压抑。
赏梅宴设在东宫后花园的暖阁之中。虽是冬日,但暖阁内地龙烧得极旺,温暖如春。阁外几株老梅虬枝盘错,红梅盛放,暗香浮动。阁内早已聚集了不少京中贵妇、宗室女眷,珠环翠绕,笑语喧阗,但在陆云姝踏入暖阁的瞬间,所有的声音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好奇,以及……隐隐的敌意。
主位之上,坐着一位身着明黄色宫装、头戴九尾凤钗的华贵女子,容貌娇艳,眉宇间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骄矜与算计,正是太子妃林氏。
陆云姝步履从容,行至殿中,依照礼制微微屈膝:“臣妾陆氏,参见太子妃娘娘。”
太子妃林氏并未立刻叫她起身,而是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拨弄着浮沫,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片刻,才拖长了音调,带着一丝虚假的笑意道:“宸王妃不必多礼,快请起。本宫还以为,王妃要照顾重伤的宸王殿下,无暇来赴本宫这小小的赏梅宴呢。”
这话绵里藏针,既点明了萧景辞重伤的事实,又暗指陆云姝托大。
陆云姝直起身,面色平静无波,语气不卑不亢:“劳娘娘挂心,王爷伤势已见好转,需静养,臣妾不敢久离。听闻娘娘设宴赏梅,特来赴约,以免辜负娘娘美意。”
她应对得体,将太子妃的刁难轻轻挡了回去。
太子妃林氏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面上笑容不变,示意宫人引陆云姝入座。位置安排得颇为微妙,既不靠近主位,也不在末席,而是在几位素来与东宫亲近的宗室郡王妃中间。
宴席开始,丝竹管弦之声响起,舞姬翩跹起舞。贵妇们重新开始谈笑,只是话题总有意无意地绕着北疆战事、镇北侯“通敌”案,以及宸王“突然”回京打转。
一位与林家沾亲的郡王妃,用手帕掩着唇,笑着对陆云姝道:“宸王妃在北疆待了这些时日,想必见识了不少风沙苦寒吧?真是难为王妃了。听闻北狄蛮子凶悍得很,王爷此番重伤,可是吃了不小的亏?”
这话看似关心,实则是在贬低萧景辞的军功,暗示他吃了败仗。
陆云姝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方才抬眼看向那位郡王妃,唇角带着浅淡的弧度:“北疆将士为国戍边,餐风饮沙乃是本分,谈不上为难。至于王爷伤势,”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声音清晰而平稳,“是为斩杀北狄主将,力挽狂澜所致。黑风峪一战,歼敌八千,北狄先锋全军覆没,不知这‘吃亏’二字,从何谈起?”
她语气平和,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直接将对方隐含的贬斥砸了回去。那郡王妃脸色一僵,讪讪地笑了笑,不再言语。
太子妃林氏将这一切收入眼底,放下茶盏,轻笑一声:“宸王妃倒是伶牙俐齿。不过,这朝堂之事,打打杀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陛下常言,治国当以仁德为本。就如玄玑真人时常为陛下讲解道法,清静无为,方能颐养天年,国运昌隆。”她刻意提起玄玑真人,目光紧盯着陆云姝,带着试探。
陆云姝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娘娘说的是。仁德治国自是根本。然,若无边疆将士浴血奋战,以武止戈,又何来京城的太平盛世,可供清谈道法?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至于国运,”她抬起眼,迎向太子妃的目光,意有所指,“臣妾愚见,真正的国运,在于民心,在于律法公正,而非系于一人一道之身。”
她这话,几乎是指着鼻子说玄玑真人蛊惑圣心,祸乱朝纲了!
暖阁内瞬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陆云姝。她竟敢在东宫的地盘上,如此直白地驳斥太子妃,甚至暗讽皇帝宠信妖道!
太子妃林氏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握着扶手的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她死死盯着陆云姝,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匆匆走入,在太子妃耳边低语了几句。
太子妃林氏听完,脸色变幻了几下,最终强压下怒火,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宸王妃果然……见识不凡。本宫有些乏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王妃,好走。”
这是直接下逐客令了。
陆云姝从容起身,行礼告退,带着两名女卫,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翩然离开了暖阁,自始至终,脊背挺直,未曾有半分怯懦。
走出东宫,坐上回府的马车,陆云姝才缓缓吁出一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方才那番交锋,看似她占了上风,实则凶险无比。她是在赌,赌太子妃不敢在明面上彻底撕破脸。
然而,经此一事,她与东宫,已是彻底对立。
马车辘辘而行,陆云姝靠在车壁上,闭上眼。怀中玉佩传来的温热感依旧持续着,仿佛在提醒她,这京城的地下,潜藏着更深的暗流。
而她的直觉告诉她,那间名为“墨韵斋”的古玩铺子,或许就是揭开这一切迷雾的关键。
暗流汹涌,交锋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