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城,镇北侯府,书房。
灯烛燃尽最后一滴油脂,在青铜灯盏里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旋即彻底熄灭。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吞噬了房间,唯有窗外透进的、被窗棂切割成方块的惨淡天光,勉强勾勒出屋内压抑的轮廓。
陆渊如同铁铸的雕像,僵立在巨大的北境舆图前。冰冷的晨风从未关严的窗缝钻入,吹动他玄色常服的衣摆,却吹不散他身上那凝固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沉重。鹰愁涧!后方三座边镇!粮仓化为灰烬!死伤惨重的军报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烙着他的神经。北狄赤狼部主力如同鬼魅般绕过了天险,出现在防线后方!这绝非偶然!内鬼!军需官赵德!女儿以命相搏传递出的名字,此刻如同淬毒的匕首,悬在陆家满门头顶!
“侯爷…”管家陆福端着一碗早已冰凉的参汤,佝偻着腰站在门口阴影里,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哽咽,“寅时三刻了…大军…大军该开拔了…”
陆渊没有回头。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舆图上那被特意用朱砂圈出的“鹰愁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响,如同濒死的困兽。悔恨与暴怒如同两条毒蛇,在他心腔里疯狂撕咬。悔的是对女儿的暴行与不察,怒的是太子的阴毒与北狄的猖狂!这千斤重担,这满门荣辱,这北境安危,此刻都沉甸甸地压在他几乎要崩裂的肩头!
“更衣。” 他终于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干裂,仿佛砂石摩擦。
沉重的玄铁甲胄被亲卫一件件披挂上身,冰冷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的书房里格外刺耳。当最后一片护心镜扣上胸膛,陆渊缓缓转过身。烛火虽灭,但那身浴血沙场磨砺出的杀伐之气,却随着甲胄的披挂而重新凝聚,如同出鞘的绝世凶兵,锋芒毕露,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壮。
“传令,点兵!” 陆渊的声音如同金戈交鸣,斩断了所有软肋。
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侯府的黎明。前院校场,火把的光芒已连成一片燃烧的海洋,映照着沉默如林的陆家军将士。铁甲森森,刀枪如雪,一股肃杀之气直冲云霄。战马的嘶鸣不安地响起,伴随着沉重辎重车碾压地面的闷响。
陆渊大步流星,穿过肃立的人群,踏上点将台。寒风卷起他玄色的大氅,猎猎作响。他目光如电,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却同样写满坚毅与忠诚的面孔。这些都是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是北境的门户!而今日,他们中的许多人,或许再也无法归来。
“将士们!” 陆渊的声音如同滚雷,在空旷的校场上炸开,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北狄豺狼,扰我天险,焚我粮仓,屠我边民!此仇不共戴天!今日,我陆家军开拔!不破狄虏,誓不还朝!”
“杀!杀!杀!” 震天的怒吼如同海啸般爆发,声浪滚滚,震得校场周围的积雪簌簌落下!长枪顿地,刀剑出鞘,寒光映照着将士们眼中熊熊燃烧的战意!
就在这铁血沸腾、大军即将开拔的肃杀时刻——
“父亲!且慢开拔!” 一个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穿透力的声音,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突兀地在校场边缘响起!
所有人,包括点将台上的陆渊,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校场通往内院的角门处,两个纤细的身影正艰难地朝这边移动。柳嬷嬷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搀扶着,而那个被她半抱半扶着的女子…
是陆云姝!
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素色寝衣,外面胡乱裹着柳嬷嬷的厚棉袄,长发未绾,散乱地披在肩头,脸上是失血过多的惨白,嘴唇干裂无一丝血色。每一步迈出,都伴随着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和倒抽冷气的声音,仿佛踩在烧红的刀尖之上!她后背的伤显然被强行牵动,即便隔着棉袄,也能看到那令人心悸的、迅速裂开的暗红色!冷汗如同小溪般顺着她惨白的脸颊和脖颈流淌,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几乎是靠着柳嬷嬷枯瘦身躯的支撑,才勉强没有倒下。那双曾经明亮如寒星的眼眸,此刻因剧痛和虚弱而显得黯淡,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点将台上那个高大如山的玄甲身影!
“小姐!小姐您不能啊!” 柳嬷嬷老泪纵横,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劝阻,“您的伤…会要命的啊!”
校场上一片死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如同风中残烛、却倔强地燃烧着最后一点星火的女子身上。将士们眼中充满了惊愕、不解,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陆渊站在点将台上,看着女儿那摇摇欲坠、后背染血的模样,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昨夜祠堂那血肉横飞的一幕,女儿濒死的呜咽,还有那滩刺目的血迹,瞬间涌上脑海!巨大的愧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他!她伤得那么重!她怎么敢出来?!她不要命了吗?!
“胡闹!” 陆渊的咆哮如同惊雷,带着惊怒和后怕,“把她给我拖回去!立刻!马上!” 他不敢想象,女儿此刻的伤势再经受任何一点颠簸,会是什么后果!
两名亲卫立刻上前,就要执行命令。
“父亲!” 陆云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尖锐和不容置疑的急切!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柳嬷嬷试图阻拦的手,身体因这动作而剧烈一晃,几乎栽倒!她猛地从怀中掏出一卷厚厚的东西——那是一卷用厚实油布仔细包裹、边缘露出陈旧羊皮纸卷的卷轴!
她高高举起那卷轴,如同举起一面不屈的战旗!惨白的脸上因用力而泛起病态的潮红,后背的伤口崩裂得更快,暗红的血渍在素色寝衣和棉袄上迅速扩大!她死死盯着点将台上的父亲,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带着血腥气艰难地挤出,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校场:
“此物!可解鹰愁涧之危!可破北狄铁骑!父亲!您若信我!便看一眼!只看一眼!!”
可解鹰愁涧之危?可破北狄铁骑?!
这如同石破天惊的话语,让整个校场瞬间陷入了更深的死寂!所有将士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连站立都困难的大小姐,和她手中那卷毫不起眼的旧羊皮卷。荒谬?狂妄?还是…垂死挣扎的呓语?
陆渊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着女儿手中高举的卷轴,看着她眼中那燃烧着生命之火的、近乎疯狂的执着,看着她后背那触目惊心、不断扩大的血渍…昨夜女儿跳井前留下的那张写着“内鬼军需官赵德”的字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一股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猛地冲上他的心头!是荒谬?是迟疑?还是…一丝在绝境中抓住稻草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希冀?!
“父亲!” 陆云姝的声音带着泣血的悲鸣和孤注一掷的决绝,“此乃母亲生前遗物!女儿以性命担保!它…它能救我陆家军!能救北境!!”
母亲遗物?!以性命担保?!
这四个字,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陆渊心中所有的迟疑!亡妻…那个温婉坚韧、却早早离世的女子…她的遗物?姝儿竟以她母亲的遗物起誓?!
陆渊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他死死盯着那卷羊皮卷,又看向女儿摇摇欲坠的身影和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时间仿佛凝固了,校场上落针可闻,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寒风呼啸。
终于!
“呈上来!” 陆渊的声音低沉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
一名亲卫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从陆云姝颤抖的手中接过那卷沉重的油布包裹。
陆云姝在卷轴离手的瞬间,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柳嬷嬷惊呼一声,拼尽全力将她抱住,两人一起跌坐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陆渊没有再看女儿,他的全部心神都聚焦在亲卫呈上的卷轴上。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肃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一层层解开那厚实的油布。
油布褪去,露出了里面一卷颜色发黄、边缘磨损、散发着淡淡陈旧墨香和羊皮膻气的古老羊皮卷轴。卷轴两端是乌木轴杆,入手沉重。
陆渊屏住呼吸,在点将台上缓缓展开卷轴!
当卷轴的内容完全展露在摇曳的火光下时,整个点将台周围,瞬间陷入了一片倒吸冷气的死寂!
那是一张绘制在古老羊皮上的——弩图!
但绝非寻常弩图!
图卷巨大,线条繁复而精准,充满了令人震撼的机械美感与无坚不摧的杀戮气息!最核心处,赫然是三张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呈品字形交错叠加的强弩!每一张弩臂都粗壮如成年男子大腿,用繁复的绞盘和坚韧的兽筋连接。弩臂末端并非传统的弩机,而是三个巨大精钢铸造的、带着狰狞倒齿的沉重棘轮!弩弦更是粗如儿臂,泛着乌沉沉的冷光!
这仅仅是主体!围绕着这三张巨弩,绘制着无数精妙绝伦的辅助结构:巨大的、带有省力杠杆和多重滑轮的绞盘组;精钢锻造、结构复杂、可进行精确微调的机械瞄准装置;最令人震撼的是下方那个如同巨兽蛰伏般的基座——那并非简单的支架,而是一个带有巨大转盘、精钢齿轮咬合、甚至设计了液压缓冲装置的复杂底盘!这使得这张巨弩拥有了极其可怕的俯仰和左右转向能力!
图纸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蝇头小楷的注解和演算公式!那些文字并非寻常工匠所用,而是带着一种奇特的、如同天书般的符号和精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力学计算!注解清晰地标明了每一个部件的材质要求(精钢、百年铁木、深海巨兽之筋)、尺寸、角度、承受力极限…甚至详细阐述了如何利用滑轮组省力,如何利用棘轮防止回弹,如何利用转盘底盘在极短时间内调整射击诸元,如何最大程度地增加射程和穿透力!
这…这根本不是这个时代应有的造物!它超越了所有现存攻城器械的认知!它更像是一件来自洪荒巨神的杀戮兵器!图纸右下角,一个娟秀清雅、却带着风骨的小印,静静地落在那里——“林氏雪筠”。那是亡妻的名讳!是她留下的东西!
陆渊握着卷轴边缘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他戎马半生,见惯了各种强弓劲弩,却从未见过如此惊世骇俗、集力量、精准与机动性于一体的恐怖杀器!这图纸上每一个部件,每一处设计,都透着一种冰冷的、超越时代的智慧!它的威力…陆渊的呼吸变得无比粗重!若此弩能成…不!哪怕只能造出十分之一威力的简化版!配合鹰愁涧的地势…足以将任何试图强攻或绕行的北狄大军,钉死在狭窄的山道之上!成为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狂喜!如同岩浆般瞬间冲垮了陆渊心中所有的阴霾和绝望!有了此物,鹰愁涧不再是漏洞,而是埋葬北狄铁骑的坟场!陆家军,有救了!北境,有救了!
但这狂喜只持续了一瞬,便被巨大的疑虑和沉重的责任取代!此图太过惊世骇俗!来源太过神秘!亡妻…她怎会留下此等逆天之物?姝儿…她又是如何知晓?而且,这图纸的制造要求…精钢?百年铁木?深海巨兽之筋?这…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时间!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陆渊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越过肃立的军阵,死死钉在校场边缘、被柳嬷嬷紧紧抱在怀中、气息微弱如同风中残烛的女儿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如同滚过砂石的雷霆,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响彻整个校场:
“此图若真,我陆家军数万儿郎性命,皆系你手!陆云姝!告诉为父,此物…从何而来?!如何…能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