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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得如同泼墨。朔州城巨大的轮廓在黑暗中沉默伫立,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白日宸王府夜宴掀起的惊涛骇浪,此刻仿佛被这无边的黑暗吞噬、压制,只余下城头值夜兵士偶尔几声压抑的咳嗽和甲胄摩擦的轻响,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镇北侯府,栖梧苑。

烛火早已熄灭,唯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陆云姝和衣躺在锦榻之上,双目紧闭,眉心却紧紧蹙起,仿佛陷入一个无法挣脱的梦魇。她的左手,隔着薄薄的寝衣,死死按在心口的位置。那里,贴身佩戴的半枚蟠龙玉佩,正隔着衣料,传递着一阵阵灼烫的、如同心跳般的悸动!那悸动牵引着她的血脉,拉扯着她的神经,让她即使在沉睡中,也感到一种灵魂深处的焦灼与不安。

而在她的枕边,那枚来自萧景辞的白玉珏静静躺着。月光落在温润的玉身和那两点殷红的朱砂之上,竟隐隐流转着一层极其微弱、如同呼吸般的淡金色光晕。那光晕与陆云姝心口玉佩的悸动,以一种奇异的频率,遥相呼应。

“寒山断崖下……风雪故人恩……”

萧景辞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如同魔咒,一遍遍在她混乱的梦境中回响。他洞悉一切的眼神,那枚掷来的玉珏,父亲震怒绝望的脸,苏清瑶怨毒的指控,王府侍卫拖人时冰冷的铁甲摩擦声……无数破碎而惊悚的画面在她脑中疯狂冲撞、旋转!

“不……” 她在梦魇中无意识地低喃,身体微微痉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怀中的玉佩灼烫得如同烙铁,仿佛要将她的血肉连同灵魂一起点燃!那宿命般的共鸣,那无法摆脱的牵引,让她在恐惧中沉沦,又在沉沦中本能地抗拒……

突然!

“呜——呜——呜——”

低沉、苍凉、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如同从地底深处钻出的悲鸣,骤然撕裂了朔州城死寂的夜空!那声音并非一声,而是由远及近,自北境绵延的烽燧台次第响起,一声紧过一声,一声比一声凄厉!如同垂死巨兽的哀嚎,带着令人头皮炸裂的急促与绝望!

“敌袭——!!!”

“烽火!烽火!!!”

紧接着,城头炸开了撕心裂肺的嘶吼!无数火把瞬间被点燃,如同燎原的星火,疯狂地沿着城墙奔跑、晃动!整个朔州城仿佛一头被惊醒的怒兽,瞬间从沉睡中暴起!

“轰——!”

“轰——!”

“轰——!”

三道粗壮如巨柱的黑色狼烟,混合着一道刺目的赤红烽烟,如同地狱伸出的魔爪,从北面最远的一座烽燧台冲天而起!滚滚浓烟扶摇直上,直插云霄,在清冷的月光下狰狞地翻滚、膨胀!那黑色代表十万火急的敌袭,那赤红……代表边关粮草重地失守!

“赤烟!是赤烟!!粮仓!粮仓出事了!!!” 城头上,老兵嘶哑绝望的吼叫如同最后的丧钟,狠狠敲在每一个被惊醒的朔州军民心头!

陆云姝猛地从榻上弹坐起来!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寝衣。那催命的号角,那刺破耳膜的嘶吼,那直冲天际的、象征着毁灭与死亡的赤黑烽烟……这一切,如同最恐怖的噩梦,瞬间击碎了她的梦境,将她拖回了冰冷刺骨的现实!

来了!真的来了!比她预想中更快,更凶猛!

北狄铁骑!焚毁边关粮仓!烽火燃尽八百里!

前世那场导致父亲重伤、北境元气大伤、最终将整个陆家拖入深渊的灾难序曲,在她重生的这一世,依旧以无可阻挡的轨迹,轰然降临!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但仅仅一瞬,一股更强烈的、混杂着重生者先知与守护执念的决绝,如同火山般从她心底轰然爆发!不能慌!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窗边,猛地推开厚重的窗扇!

凛冽的、带着焦糊气息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她长发狂舞,寝衣紧贴在身上。她死死抓住冰冷的窗棂,指甲几乎要抠进木头里。目光越过侯府层层叠叠的屋脊,死死盯在北方天际。

那里,赤黑交织的烽烟如同狰狞的魔龙,在月光下疯狂地扭动、升腾,将半边夜空都染成了不祥的暗红!火光!她甚至能隐约看到极远处地平线上,那冲天而起的、代表着粮仓焚毁的熊熊火光!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那毁灭的景象也足以灼痛她的双眼!

“粮仓……焚了……” 她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带着刻骨的寒意。前世,正是这场突如其来的粮仓焚毁,导致前线军心大乱,父亲仓促应战,最终……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侯府前院方向传来!伴随着瓷器玉器轰然碎裂的刺耳声响!

“侯爷!侯爷息怒!” 管家惊恐万分的劝阻声随即响起,却被一声狂暴的怒吼瞬间淹没!

“息怒?!粮仓!那是北境二十万大军的命脉!是朔州百万生民的屏障!!” 陆渊的咆哮如同受伤的暴龙,蕴含着毁天灭地的怒火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焦灼,“如何被焚?!守军何在?!斥候都死光了吗?!!”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战鼓擂动,伴随着压抑到极致的喘息和物件被狠狠扫落在地的破碎声,从前院书房方向一路逼近栖梧苑!每一步,都仿佛踏在陆云姝紧绷的心弦上!

来了!父亲滔天的怒火,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陆云姝猛地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她飞快地转身,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袍,赤着脚冲到梳妆台前。颤抖的手指拉开最底层一个隐秘的抽屉,里面静静躺着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厚厚图纸。

她一把抓起图纸,冰冷的油布触感让她指尖一颤,却更坚定了她的决心。不能再等了!这是唯一的机会!唯一能改变父亲和陆家命运,甚至……改变整个北境战局的机会!

她紧紧攥着那卷沉重的图纸,如同攥着救命的稻草,转身冲向房门。刚拉开一条缝隙——

“轰隆!”

书房的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门板砸在墙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陆渊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如同从地狱踏出的魔神!他身上的睡袍凌乱,甚至未来得及披上甲胄,只胡乱套着一件外衫。一头花白的头发狂乱地披散着,双目赤红如血,布满了骇人的血丝,额角青筋如同盘踞的毒蛇般根根暴起!他浑身散发着浓烈的酒气(显然是在书房借酒消愁未果)和一种令人窒息的、近乎实质化的暴怒与杀伐之气!

他的右手,正死死攥着一个东西——那是一方极其沉重的青玉镇纸,上面雕刻着咆哮的猛虎。此刻,那坚硬的玉虎一角,正有粘稠的、暗红的鲜血,顺着虎口雕刻的纹路,一滴、一滴地砸落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那是他自己的血!方才那声巨响,显然是他盛怒之下,用这方镇纸砸碎了书房里价值连城的青玉案几!

“父……父亲?” 陆云姝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攥着图纸的手心全是冷汗。她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失态,如此狂暴!那眼神里的怒火,几乎要将整个世界焚烧殆尽!

陆渊布满血丝的赤红双目,如同淬了毒的钩子,猛地钉在陆云姝身上!那目光充满了被逼到绝境的狂怒、对眼前混乱局势的无力,还有一种……被女儿卷入巨大旋涡后无处发泄的、近乎迁怒的暴戾!

“你!!” 陆渊的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他猛地向前一步,沉重的步伐踏得地面都在震动,那只滴血的手指向陆云姝,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嘶哑,“都是因为你!若非你招惹那煞星!若非那夜宴……那毒酒……那该死的玉珏!!我镇北侯府如何会成了众矢之的?!如何会让那些魑魅魍魉钻了空子,毁了粮仓?!!”

他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拉破的风箱,每一个字都裹挟着血腥气:“二十万大军的粮草!那是北境的命!现在全完了!全完了!!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北境门户洞开!意味着尸横遍野!意味着我陆家……我陆家……” 他说不下去,巨大的绝望和愤怒几乎要将他撕裂,那只滴血的手猛地扬起,手中的青玉镇纸带着呼啸的风声,眼看就要朝着陆云姝狠狠砸下!仿佛要将眼前这个带来灾祸的女儿连同这绝望的现实一同砸碎!

“侯爷!不可啊!” 紧随其后冲进来的管家和两名亲卫魂飞魄散,拼死扑上去想要阻拦。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陆云姝!她毫不怀疑,盛怒之下、几近失控的父亲,这一击真的会要了她的命!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身体却因恐惧而僵硬!怀中的玉佩和枕边的玉珏共鸣骤然加剧,灼烫感如同针扎!就在那沉重的青玉镇纸裹挟着死亡阴影即将落下的千钧一发之际——

“父亲!粮仓被焚,非战之过!是内鬼通敌!” 陆云姝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声,声音尖锐得几乎破音!她猛地将手中紧攥的那卷油布包裹高高举起,如同举起一面盾牌,挡在自己身前!

“女儿有破敌之策!有此物!可挽狂澜于既倒!可焚尽狄虏十万兵!!!”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和孤注一掷的信念,在充斥着暴怒和绝望的书房里,如同惊雷炸响!

陆渊那含怒砸下的手臂,猛地僵在了半空!

青玉镇纸距离陆云姝的额头,只有不到三寸!带起的劲风甚至吹起了她额前的碎发。他布满血丝的赤红双目,死死地、难以置信地钉在女儿高高举起的那卷油布包裹上,又猛地转向她那张因极度紧张和激动而苍白如纸、却又异常坚定的脸。

“破……敌之策?” 陆渊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充满了惊疑和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不敢置信的微弱希望,“……何物?”

书房内死寂一片。管家和亲卫保持着扑上来阻拦的姿势,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惊恐的目光在暴怒的侯爷和举着神秘包裹的大小姐之间来回逡巡。

陆云姝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父亲那如同实质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般灼烤着她高举的手臂。那目光里有滔天的怒火未熄,有被忤逆的暴戾,更有一种被绝境逼出的、孤狼般的凶狠审视。她知道,自己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关系到生死,关系到整个陆家的存续!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指尖的颤抖。怀中的半枚龙佩与枕边玉珏的共鸣灼烫依旧,却奇异地给了她一丝支撑的力量。她迎着父亲那噬人般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三弓床弩!”

“改良三弓床弩图!” 她将手中的油布包裹又往上托了托,声音斩钉截铁,“射程千步!力可穿石!配以特制火油箭匣,瞬息之间,可焚尽狄虏铁骑!扭转乾坤!”

“三弓床弩?” 陆渊赤红的瞳孔猛地一缩!作为镇守北境二十年的统帅,他对军中器械再熟悉不过!现有的床弩射程不过三百步,威力虽大,但笨重迟缓,在狄人迅疾如风的骑兵面前,作用有限。射程千步?力可穿石?瞬息焚尽铁骑?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荒谬!” 陆渊下意识地厉声驳斥,那只滴血的手依旧紧紧攥着沉重的青玉镇纸,随时可能再次落下,“军中现有床弩如何能及?此等狂言,焉能轻信?!你从何处得来这等无稽之谈?!” 他的怀疑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陆云姝。粮仓被焚的巨大打击和愤怒,让他本能地抗拒任何听起来过于美好的希望,那更像是绝望深渊里的幻影。

“此图乃母亲遗物!” 陆云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悲怆和孤注一掷的坚定!她豁出去了!这是她唯一能解释图纸来源、并让父亲在绝境中愿意一试的理由!她迎着父亲惊疑不定的目光,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击:

“母亲出身南境铸兵世家林家旁支!此图是林家不传之秘!母亲临终前将此图藏于妆匣夹层,嘱我非到家族存亡关头,不得示人!女儿一直秘藏至今!” 她紧紧攥着油布包裹,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中甚至逼出了几分水光,那是混杂着对亡母的追忆和对眼前绝境的悲愤,“父亲!粮仓已焚,北境危如累卵!此乃生死存亡之秋!女儿岂敢妄言?!此图真假,一试便知!若此弩真能成,北境尚有生机!若不成……”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女儿愿以死谢罪!绝无怨言!”

“林家……铸兵世家……” 陆渊脸上的狂怒如同被冻结,眼神剧烈地变幻着。他当然知道亡妻林氏出身不凡,虽只是旁支,但林家在南境以精于器械锻造闻名遐迩。这个解释……虽然依旧匪夷所思,却奇异地戳中了他心中某个隐秘的角落。亡妻的遗物……家族存亡关头……

巨大的矛盾撕扯着他。一边是粮仓被焚、大军断粮、北境门户洞开的滔天灾难和绝望,一边是女儿手中这卷如同救命稻草、却又透着诡异气息的所谓“遗物”。那青玉镇纸上的血滴落得更快,在地面晕开一小片暗红。

时间仿佛凝固了。书房内只有陆渊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血滴落的“嗒嗒”声。

“呼……” 良久,陆渊猛地闭上赤红的双眼,再睁开时,那里面翻腾的暴怒和绝望被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野兽般的凶狠决绝所取代!他死死盯着陆云姝手中的油布包裹,仿佛要将其看穿。

“图!” 他猛地将手中染血的青玉镇纸狠狠掼在地上!沉重的玉石砸在砖石上,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声!“给老夫!”

陆云姝心头猛地一松,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不敢有丝毫犹豫,立刻上前一步,双手将那卷沉甸甸的油布包裹,恭敬而迅速地递到父亲那只依旧滴着血、微微颤抖的大手之中。

陆渊一把抓过包裹,动作粗暴地撕开油布!厚厚一叠泛着陈旧黄色、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图纸暴露在烛光下。他布满老茧和血渍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飞快地翻动着图纸。复杂的结构分解图、精确的尺寸标注、前所未见的机括联动设计、以及旁边用小楷密密麻麻写满的注释和演算过程……一股属于顶尖匠师才有的严谨与精妙气息扑面而来!

陆渊的目光如同鹰隼,飞速扫过一页页图纸。他看不懂所有细节,但他看得懂那远超现有床弩数倍的巨大尺寸标注,看得懂那巧妙的三弓叠加增力设计,看得懂那特制火油喷射箭匣的恐怖构想!尤其是当他翻到图纸最后一页,看到右下角一个用暗金色丝线精心绣成的、古朴而有力的“林”字时,他布满血丝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图纸的手猛地一紧!

是真的!至少这图纸本身,绝非伪造!这精巧繁复的设计,这林家独有的标记……

一股巨大的、夹杂着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冲击,瞬间冲垮了陆渊心中最后一道堤坝!他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目死死盯住陆云姝,声音因激动和急迫而嘶哑变形:“召集所有匠作大工!立刻!马上!去北城校场工坊!!要快!!” 他几乎是咆哮着下达命令,转身就往外冲,甚至顾不上还在滴血的手掌和散乱的外衫!

“侯爷!您的伤……” 管家急忙喊道。

“滚开!!” 陆渊一脚踹开挡路的亲卫,如同旋风般冲出了书房,只留下一声狂暴的怒吼在夜空中回荡,“备马!去工坊!!”

整个侯府瞬间被点燃!灯笼火把次第亮起,如同白昼!急促的脚步声、甲胄碰撞声、战马的嘶鸣声、管家的呼喝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打破了夜的死寂,朝着北城方向汹涌而去!

陆云姝看着父亲消失在黑暗中的狂暴背影,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但随即又被更大的紧迫感攥紧。她飞快地抓起一件披风裹在身上,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图纸只是第一步!她必须亲自盯着!必须确保万无一失!前世那场导致父亲重伤的爆炸……绝不能重演!

北城校场,巨大的工坊区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被从睡梦中紧急召集而来的数十名匠作大工,此刻正围着一张巨大的木案,看着上面摊开的图纸,一个个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眼睛瞪得如同铜铃,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脸上充满了极致的震惊、狂喜和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

“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 须发皆白、在北境匠作营效力了四十年的老匠头王铁手,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过图纸上那精妙绝伦的三弓联动设计,浑浊的老眼中迸发出惊人的光芒,声音激动得变了调,“这……这力道叠加之法!这机括!若能成……若能成!狄虏铁骑,不足惧矣!”

“还有这火油箭匣!” 另一个身材壮硕、擅长铸造的匠师指着喷射装置图,激动得满脸通红,“瞬间覆盖百步!遇风则燃!这……这简直是焚城灭国的利器!”

陆渊如同一尊铁塔般矗立在图纸旁,赤红的双目死死扫视着激动议论的匠师们,他脸上狂暴的怒意未消,却又被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亢奋所取代。滴血的手掌随意地在一块麻布上抹了一把,留下刺目的血痕。

“都看明白了?!” 陆渊的声音如同炸雷,压下了所有的议论,“老子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拆了这工坊也好,熔了你们吃饭的家伙也罢!天亮之前!给老子把这东西的架子搭起来!三天!老子只给你们三天!三天后,老子要看到它能射穿千步外的铁盾!能不能办到?!”

“能!侯爷!拼了老命也给您造出来!” 王铁手第一个嘶声吼道,布满皱纹的老脸因激动而涨红。

“能!” “能!” “侯爷放心!” 其他匠师如同被打了鸡血,轰然应诺!图纸上展现的超越时代的威力,让他们这些毕生浸淫此道的人,看到了改变战局、名垂青史的希望!巨大的使命感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热血!

“好!” 陆渊猛地一挥手,“立刻动手!缺什么材料,开单子!老子亲自去抢!” 他转身,目光如电地扫过工坊角落堆积如山的木料、铁锭、牛筋等物,最后落在几个神色间似乎有些畏缩的年轻匠人身上,眉头狠狠一皱,但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

整个工坊瞬间沸腾!巨大的火炉被重新点燃,鼓风机发出沉闷的咆哮,炽热的火焰舔舐着炉膛。锯木声、锻打声、号子声、匠师急促的指挥声……汇成一股震耳欲聋的洪流,打破了夜的寂静。巨大的木料被飞快地切割、刨光,沉重的铁锭被投入熔炉,烧得通红,在铁砧上被反复锻打成型。空气中弥漫着木材的清香、焦糊的铁腥味和灼热的气息。

陆云姝裹着披风,静静地站在工坊入口的阴影里,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她的目光没有落在那些热火朝天的匠人身上,也没有落在图纸上,而是如同最警惕的猎鹰,锐利地、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工坊的每一个角落,扫过每一个正在忙碌或搬运材料的人影。

她的心脏,随着那巨大的锻打声和炉火的咆哮而剧烈跳动。怀中的半枚龙佩依旧散发着灼人的温度,与枕边那枚玉珏的共鸣仿佛也随着工坊的喧嚣而变得更加清晰。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时间在震耳欲聋的喧嚣和浓烈的焦糊味中飞速流逝。

巨大的弩身骨架在匠师们不眠不休的奋战下,以惊人的速度初具雏形。那远超寻常床弩数倍的庞大体积,仅仅是立在那里,就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粗如儿臂、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三层复合弓臂被小心翼翼地安装到位,紧绷的牛筋绳索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陆渊如同一尊不知疲倦的铁人,始终钉在工坊最核心的位置,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每一个关键部件的组装。他脸上的疲惫被一种近乎病态的亢奋所取代,滴血的手掌早已被粗糙的麻布条胡乱缠住,渗透出暗红的血迹。

“快!机簧!把机簧组件抬过来!” 王铁手嘶哑着嗓子,指着弩身核心处一个复杂无比的青铜机构位置吼道。

几个年轻力壮的匠人立刻应声,合力将一个沉重无比、由无数精密青铜齿轮和连杆构成的机簧组件抬了过来。那组件在火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幽光,结构复杂得令人眼花缭乱,是整架弩机发力的核心枢纽。

“小心!对准卡槽!慢点放!” 王铁手亲自指挥,声音紧张得发颤。两个经验最丰富的老师傅爬上架子,小心翼翼地引导着沉重的机簧组件,一点点向弩身预留的安装槽内嵌入。

“咔哒……咔哒……” 细微而清晰的齿轮啮合声响起。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陆渊更是屏住了呼吸,拳头紧握。

就在机簧组件即将完全嵌入卡槽的瞬间——

“成了!” 王铁手激动地低吼一声。

陆渊紧绷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狂喜。

然而!

就在那机簧组件严丝合缝嵌入卡槽、齿轮啮合声达到最清晰响亮的刹那——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滚油滴入冷水的怪异声响,猛地从机簧组件内部传出!

声音虽小,却异常刺耳!

站在阴影里的陆云姝瞳孔骤然缩成针尖!一股冰冷的、灭顶般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来了!就是现在!!

“不好!!” 她失声尖叫,声音凄厉得划破了工坊的喧嚣!

晚了!

“轰隆——!!!!”

一声震天动地的恐怖巨响,毫无征兆地猛然炸开!

仿佛平地惊雷!又似山崩地裂!

那刚刚安装到位、看似严丝合缝的青铜机簧组件,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如同一个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爆裂开来!

无数坚硬的青铜碎片、断裂的齿轮、扭曲的连杆,如同死神的镰刀,裹挟着毁灭性的力量,朝着四面八方疯狂激射!炽热的气浪和刺鼻的、带着浓郁松香气味的白烟瞬间弥漫开来!

“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瞬间响起!

离得最近、正在固定机簧的那两名老师傅首当其冲!其中一人被一块巴掌大的青铜碎片直接削去了半边脑袋!红白之物喷溅而出!另一人被一根断裂的连杆如同标枪般当胸贯穿!整个人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后面的木料堆上,鲜血如同喷泉般从胸口的破洞中狂涌而出!

“噗嗤!”“噗嗤!”“噗嗤!”

更多的碎片如同暴雨般射向周围!离得稍近的七八个匠人瞬间被射成了筛子!惨叫声、骨肉碎裂声、重物倒地声混杂在一起!滚烫的鲜血如同泼墨般溅满了刚刚成型的巨大弩身、地面、以及周围堆积的材料!

一块边缘锋利的青铜碎片,带着尖锐的呼啸,直直射向站在弩架下方、正仰头看着爆炸方向的陆渊面门!速度快如闪电!

“侯爷小心!!” 一直护卫在侧的秦铮目眦欲裂!他反应快到了极致,猛地将陆渊狠狠扑倒在地!

“噗!”

碎片擦着秦铮的后背飞过,狠狠钉入他身后一根粗大的支撑木柱!入木三分!木屑纷飞!

整个工坊瞬间变成了血腥的屠宰场!浓烈的血腥味和刺鼻的松脂焦糊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残肢断臂,血肉模糊的尸体,痛苦哀嚎的伤者……方才还热火朝天、充满希望的景象,瞬间被地狱般的恐怖所取代!

陆渊被秦铮扑倒在地,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他挣扎着抬起头,脸上、身上溅满了滚烫的血点和粘稠的脑浆。他赤红的双目死死盯着那还在袅袅冒着白烟、中心被炸出一个巨大豁口的弩身,以及周围如同炼狱般的惨状,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瞬间僵死!

“不……不……不可能……” 他嘴唇哆嗦着,发出梦呓般的低喃,眼神空洞而绝望。刚刚升起的、如同烈火般的希望,被这突如其来的、惨烈到极致的爆炸,瞬间浇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无边的黑暗!

“爹!” 陆云姝从最初的爆炸冲击中回过神,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扑到陆渊身边,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恐惧。她看到了父亲脸上那瞬间被抽空的生机和死灰般的绝望。她更看到了那弥漫的白烟中,那股刺鼻到诡异的松香气味!

松香?!

就在这死寂般的绝望和混乱中,秦铮猛地从地上爬起。他后背的衣衫被划破,渗出血迹,但他浑然不觉。他脸色铁青,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爆炸中心那扭曲断裂的青铜机簧残骸,以及周围散落的、一些粘稠的、在火光下呈现出诡异暗黄色的半凝固物质。

他几步冲到残骸旁,不顾烫手的温度,俯身,伸出两根手指,从一块尚在冒烟的青铜碎片边缘,捻起一小撮那粘稠的暗黄色物质。凑到鼻尖,用力一嗅。

一股极其浓郁、甚至有些刺鼻的劣质松脂气味,直冲鼻腔!

秦铮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箭,扫过工坊内那些侥幸活下来、正满脸惊恐和茫然的匠人,最终,那冰冷如铁的声音,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一种洞穿阴谋的森寒,在死寂的、弥漫着血腥与焦糊的工坊中炸响:

“机簧卡槽……被人灌注了劣质的松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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