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校场工坊,巨大的空间此刻已彻底沦为一座喧嚣的地狱熔炉。数十座火炉喷吐着炽烈的光焰,将整个工坊映照得亮如血染的白昼。沉重的鼓风机如同垂死巨兽的喘息,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咆哮。空气滚烫,混杂着刺鼻的焦糊铁腥味、灼热的松脂气息,以及新刨木料散发出的、被高温蒸腾出的浓郁清香。汗水、油污、飞溅的铁屑与木尘,在炽热的光线下蒸腾弥漫。
震耳欲聋的声响如同实质的巨浪,一波波冲击着耳膜,几乎要将人的神智撕裂。巨大的原木在锯齿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啸,沉重的铁锤砸在通红的铁锭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铛!铛!”巨响,火星如同暴雨般向四周飞溅。匠人们嘶哑的号子声、工头急促而暴躁的指令声、金属构件摩擦碰撞的刺耳锐响……无数声音汇成一股狂暴混乱、令人窒息的洪流,在这座巨大的熔炉中疯狂冲撞、沸腾!
巨大的弩身骨架在匠师们不眠不休的疯狂赶工下,已巍然矗立在工坊中央。那远超寻常床弩数倍的庞大体积,仅仅是沉默地立在那里,便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洪荒巨兽般的压迫感。粗如儿臂的三层复合弓臂闪烁着幽冷的金属光泽,被巨大的绞盘缓缓拉开,紧绷的牛筋绳索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嘎吱”声,仿佛随时会不堪重负地崩断。
陆渊如同一尊不知疲倦的铁铸雕像,钉在距离弩架最近的核心位置。他身上的睡袍早已被汗水、油污和点点暗红的血渍浸透,紧紧贴在虬结的肌肉上。花白的头发被汗水粘在额角和颈后,布满血丝的赤红双目死死盯着每一个关键部件的组装进程,仿佛要将自己的意志和生命力都灌注进去。他那只受伤的手掌,只被粗糙的麻布条草草缠绕,此刻麻布条早已被血、汗和油污浸透,呈现出一种肮脏的暗褐色,他却浑然不觉疼痛。
“快!机簧组件!抬过来!对准卡槽!” 老匠头王铁手嘶哑的吼声穿透喧嚣,带着一种近乎破音的急迫和亢奋。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汗如雨下,浑浊的老眼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弩身核心处那个复杂无比的青铜机括安装位。
几个赤着上身、肌肉虬结的年轻匠人应声而动,口中发出低沉的呼喝,合力将一个沉重无比、由无数精密齿轮和青铜连杆构成的机簧组件抬了过来。那组件在炉火的映照下闪烁着冷硬幽深的光泽,结构繁复精密得令人眼花缭乱,正是整架恐怖巨弩的心脏与力量之源!
“稳着点!左边!再抬高点!对准了!” 王铁手亲自爬上架子,声音紧张得发颤,布满老茧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卡槽的位置。两个经验最丰富的老匠师紧随其后,同样紧张万分,小心翼翼地引导着那沉重的核心部件,一点、一点地向着弩身预留的深槽内嵌去。
“咔哒……咔哒……”
细微而清晰的齿轮啮合声响起,如同死神在拨动命运的算盘珠。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连震耳欲聋的工坊噪音似乎都在这一刻减弱了几分。陆渊屏住了呼吸,紧握的拳头指节捏得发白,布满血丝的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近乎疯狂的希冀。成败在此一举!这凝聚了亡妻遗泽、承载着北境最后希望的惊世杀器,能否成功,就看这核心机簧的嵌入!
王铁手枯瘦的手臂因用力而剧烈颤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严丝合缝的对接处。就在那机簧组件即将完全嵌入卡槽、齿轮啮合声达到最清晰响亮的刹那——
“成了——!” 王铁手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激动到变调的嘶吼!紧绷的老脸上瞬间涌起狂喜的潮红!
陆渊紧握的拳头猛地松开,一直紧绷如弓弦的身体也骤然松弛,一抹巨大的、近乎虚脱般的狂喜瞬间冲上他铁青的脸庞!成了!真的成了!!
然而!
就在王铁手那声“成了”的尾音尚未完全消散、陆渊脸上那抹狂喜刚刚绽开的瞬间——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刺耳、如同滚烫烙铁猛地浸入冰水的怪异声响,毫无征兆地从那刚刚嵌入的机簧组件内部猛地传出!
声音虽小,却如同毒蛇吐信,瞬间刺穿了工坊的喧嚣,狠狠扎进每一个心神紧绷的人耳中!
站在工坊入口阴影里、一直如同幽灵般沉默观察的陆云姝,瞳孔骤然缩成了两点针尖!一股冰冷彻骨、灭顶般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来了!就是这一刻!!她一直等待、一直恐惧的这一刻!!
“不——!!” 她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声音尖锐得如同濒死鸟雀的最后哀鸣,瞬间划破了工坊的喧嚣!
晚了!
一切都晚了!
“轰隆——!!!!”
一声震天动地的恐怖巨响,毫无征兆地猛然炸开!
仿佛九天惊雷在耳边爆裂!又似沉寂万年的火山在脚下喷发!
那刚刚严丝合缝嵌入弩身、承载着所有人最后希望的青铜机簧组件,在所有人惊骇欲绝、凝固成雕塑般的目光注视下,如同一个被点燃了引信的火药桶,轰然爆裂开来!
毁灭的力量如同无形的巨拳,狠狠砸向四面八方!
无数坚硬的青铜碎片、断裂的齿轮、扭曲变形的连杆,如同被飓风卷起的、淬了剧毒的死亡冰雹,裹挟着撕裂空气的尖锐呼啸,朝着工坊的每一个角落疯狂激射!炽热的气浪如同无形的海啸,瞬间席卷开来,带着一股浓郁到令人窒息、刺鼻无比的劣质松脂焦糊气味!滚滚浓烈的白烟如同地狱喷出的毒瘴,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
“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如同利刃,瞬间撕裂了爆炸的余音!离爆炸中心最近、正在固定机簧的那两名老师傅,首当其冲!
其中一人,一块巴掌大小、边缘锋利的青铜碎片如同死神的镰刀,精准而残忍地削飞了他大半个头颅!红的血、白的脑浆、碎裂的骨茬混合在一起,如同被砸烂的西瓜般轰然喷溅!溅满了旁边巨大的弩身骨架、地面,甚至溅到了几丈外目瞪口呆的匠人脸上!无头的尸身摇晃了一下,软软地瘫倒在地。
另一人,则被一根断裂的、手臂粗细、尖端如同标枪般锋利的青铜连杆,狠狠地、毫无阻碍地贯穿了胸膛!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整个人如同破布口袋般带得倒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后方堆积如山的木料之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从他胸口那个碗口大小的恐怖破洞中狂涌而出,瞬间染红了身下的木料!他双目圆睁,口中涌出大股大股的血沫,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
“噗嗤!”“噗嗤!”“噗嗤!”
更多的死亡碎片如同暴雨般射向周围!离得稍近的七八个匠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瞬间被射成了血肉模糊的筛子!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撕扯,残肢断臂伴随着滚烫的鲜血四处抛飞!有人被削去了手臂,断臂还在神经质地抽搐;有人腹部被切开,肠子混合着血水流淌一地;有人半边脸被削掉,露出森白的牙床和骨头……滚烫的鲜血如同泼墨,肆意地泼洒在刚刚成型的巨大弩身、冰冷的地面、堆积的材料以及周围每一个幸存者惨白惊恐的脸上!
一块边缘带着锯齿状裂痕的青铜碎片,如同索命的毒镖,带着尖锐刺耳的呼啸,撕裂翻滚的白烟,直直射向站在弩架下方、正仰头看着爆炸方向、脸上狂喜尚未褪尽的陆渊面门!速度快如闪电!死亡的气息瞬间将他笼罩!
“侯爷——!!!” 一直护卫在陆渊身侧、神经同样紧绷到极致的秦铮,在爆炸发生的瞬间就做出了反应!他目眦欲裂,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整个人如同扑火的飞蛾,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将陆渊魁梧的身躯扑倒在地!动作迅猛得带起一阵狂风!
“噗!”
那致命的碎片擦着秦铮奋力扑出的后背飞过,锋利的边缘瞬间撕裂了他的衣衫,带起一溜血线!碎片去势不减,带着沉闷的穿透声,狠狠钉入秦铮身后一根粗大的支撑木柱!入木足有三寸之深!整个碎片尾部兀自嗡嗡颤抖不休,溅起一片木屑!
整个工坊,瞬间从沸腾的熔炉变成了血腥的屠宰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刺鼻的松脂焦糊味、皮肉烧灼的臭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地狱特有的死亡气息。残肢断臂散落各处,血肉模糊的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倒伏,尚未断气的伤者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哀嚎,声音凄厉绝望,如同厉鬼的哭嚎……仅仅一息之前还热火朝天、充满希望与亢奋的景象,被这突如其来的、惨烈到极致的大爆炸,彻底撕碎,碾入了无边的地狱深渊!
陆渊被秦铮巨大的力量扑倒在地,沉重的撞击让他眼前金星乱冒,胸口一阵窒息般的剧痛。他挣扎着抬起头,脸上、身上沾满了粘稠滚烫的血点、细碎的组织和灰白的脑浆。他赤红的双目,如同被瞬间抽空了所有神采,只剩下死寂的空洞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深入骨髓的绝望!他呆呆地望着那被炸开一个巨大豁口、还在袅袅冒着刺鼻白烟的弩身残骸,望着周围如同炼狱修罗场般的惨状——那些刚刚还在他面前拍着胸脯保证、眼中燃烧着希望的匠人,此刻已化作冰冷的尸体或垂死的哀嚎!
刚刚升起的、如同烈火般焚烧着他所有理智和绝望的希望之光,被这猝不及防的、毁灭性的爆炸,瞬间浇灭!连一丝火星都不曾留下!只剩下冰冷的、绝望的、吞噬一切的黑暗灰烬!
“不……不……不可能……” 陆渊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发出梦呓般破碎而嘶哑的低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硬挤出来的血沫,“……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他高大的身躯如同瞬间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和力气,瘫软在冰冷粘稠的血泊里,眼神涣散,仿佛灵魂已随着那声爆炸一同被炸得灰飞烟灭。
“爹!” 陆云姝从最初的爆炸冲击和震骇中回过神,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她看着父亲脸上那瞬间被抽空的生机和死灰般的绝望,巨大的恐惧和悲痛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不顾一切地从阴影里冲了出来,踉跄着扑到陆渊身边,声音带着哭腔和撕心裂肺的恐惧。爆炸的惨烈远超她的想象!前世她只是听闻,此刻却是亲眼目睹这血肉横飞的地狱!她更清晰地嗅到了那弥漫的白烟中,那股刺鼻到诡异、浓郁到令人窒息的松香气味!
松香?!劣质的松香?!就是它!
就在这死寂般的绝望和混乱中,秦铮猛地从地上撑起身!他后背的衣衫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皮肉翻卷,鲜血正汩汩涌出,染红了衣衫。但他浑然不觉,仿佛那伤口不存在一般。他脸色铁青如寒铁,眼神锐利得如同淬了冰的刀锋,死死锁定在爆炸的中心——那扭曲断裂、兀自冒着青烟和白气的青铜机簧残骸,以及周围散落的、一些粘稠的、在火光下呈现出诡异暗黄色的半凝固物质。那物质散发出浓烈刺鼻的气味,正是弥漫在空气中的松脂焦糊味的来源!
他几步冲到那冒着热气的残骸旁,不顾残骸滚烫的温度可能灼伤皮肤,猛地俯身,伸出两根沾着血污的手指,极其精准地从一块尚在冒烟的、边缘扭曲的青铜碎片缝隙里,用力抠挖出一小坨粘稠的、暗黄色的半凝固物质。那物质被高温炙烤过,边缘焦黑,中心却依旧粘软。
秦铮将这小坨物质凑到鼻尖,用力地、深深地嗅了一下!
一股极其浓郁、甚至带着一股劣质油脂腐败般的、令人作呕的松脂气味,混合着爆炸后的焦糊味,如同毒蛇般直冲他的鼻腔!
秦铮的瞳孔骤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芒状!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杀意,瞬间从他身上爆发出来!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利箭,带着洞穿一切阴谋的森寒和压抑到极致的狂暴怒火,扫过工坊内那些侥幸活下来、正满脸惊恐和茫然的匠人,最终,他那冰冷如铁、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声音,在死寂的、弥漫着血腥与焦糊的工坊中,如同惊雷般炸响:
“机簧卡槽……被人灌注了劣质的松胶!!”
“有人……在要害处动了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