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破,朔州城西的流民营死寂如坟场。陆云姝裹紧粗布披风,悄无声息地潜进药棚的阴影里。浓重药味混着腐烂气息扑面而来,她俯身,指尖捻起一撮刚倒不久的药渣,凑近鼻端。那缕若隐若现的、阴魂不散的苦杏仁气息,再次钻进鼻腔——是乌头碱,剧毒。
寒意顺着脊骨爬升。昨夜在流民营边缘嗅到这气味并非错觉,有人将毒混进了药里!她目光如电,扫过棚内堆积的药材麻袋,最终定格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陶瓮上。瓮口边缘沾着几滴干涸的褐色药渍,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苦杏仁味正从中幽幽散逸出来。
她屏息靠近,揭开瓮盖。里面是半瓮浓稠的药渣,颜色比正常的深褐药渣更显乌沉。指尖探入深处,果然触到几块未曾完全捣碎的块茎残片,断面灰白,正是生乌头!毒被狡猾地掺在每日熬煮的药汤里,剂量不大,却足以让服药的流民缠绵病榻,最终无声无息地耗尽性命,症状与疫病恶化无异。好阴毒的手段,杀人不见血!
药棚外传来巡逻兵卒沉重的脚步声。陆云姝迅速盖好瓮盖,狸猫般缩回更深沉的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必须拿到确凿证据!她视线急扫,落在那张凌乱堆放着几张药方的破旧木桌上。桌角压着一本厚厚的簿册,似乎是药童记录取药、熬煮的流水账。
兵卒的脚步声渐远。陆云姝无声地移动到桌边,借着棚顶破洞漏下的惨淡月光,飞快地翻动账册。指尖停在最新一页——日期是昨日。上面清晰地列着几味主药:麻黄、桂枝、杏仁、甘草……标准的辛温解表方,正是她昨日亲自斟酌后默写出来,交给负责此事的李郎中的那张!她记得清楚,自己并未写下附子这味药。然而,在这账册的记录末尾,竟赫然用朱砂添上了一行刺目的小字:“加熟附子三钱”。
附子?陆云姝瞳孔骤缩。此药辛热大毒,回阳救逆时用之,但用在此刻这些本就因风寒外感、邪气初入的流民身上,无异于烈火烹油!尤其是与方中原有的麻黄同用,麻黄宣散,附子鼓动肾阳,两相激荡,足以让本就虚弱的病人心阳暴脱而亡!这根本不是治病,是催命!
一股冰冷的愤怒直冲头顶。她猛地合上账册,指尖因用力而发白。是谁?谁篡改了药方?又是谁,将那致命的乌头混入了药汤?这两者,必有关联!她需要看到那份被篡改后真正发放下去的药方原件!
目光再次扫过桌面。散落的纸张大多是些废弃的草稿或零碎记录。她耐着性子,一张张仔细翻检。油污、墨迹、皱褶……都不是。正当焦灼感越来越盛时,她指尖触到桌案与墙壁夹缝深处一点硬挺的触感。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被遗忘在缝隙里的纸张抽了出来。
纸张展开的瞬间,陆云姝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纸上,是她熟悉的笔迹写下的那张辛温解表方。然而,在药方的末尾,被人用另一种粗劣的笔迹,生硬地添上了“熟附子三钱”几个字。这还不是最致命的。最让她如坠冰窟的是——在那添改的字迹下方,赫然盖着一枚清晰无比的朱红印鉴!
印鉴纹路繁复,中心是一只振翅欲飞的玄鸟!
东宫储君,萧景瑞的私印!
寒意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住陆云姝的四肢百骸!东宫!果然是东宫的手笔!他们不仅要毒杀流民嫁祸陆家,更是要将这滔天的罪名,用这枚私印牢牢地钉死在陆家头上!这张盖着东宫私印的假药方一旦流传出去,被有心人利用,坐实了镇北侯府假借防疫之名行毒杀流民之实,勾结东宫…这将是足以抄家灭族的铁证!
她猛地攥紧这张薄薄的纸,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纸张几乎要被捏碎。必须立刻毁掉它!这个念头刚起,药棚外再次传来脚步声,这一次,不止一人,还夹杂着低语。
“…李郎中,今日药汤熬好了吗?好些兄弟喝了昨日那药,反而上吐下泻更厉害了!”
“快了快了,药方是按规矩领的,熬煮时辰也够,许是…许是病气重了些…”
“侯府大小姐不是给了真方子吗?怎么还不见好?”
“这…唉,别问了,赶紧抬药过去吧…”
陆云姝的心沉到了谷底。假药方已经开始发作了!流民的病情在恶化!恐慌在蔓延!时间不多了!
脚步声和人声在药棚门口停住。陆云姝再无犹豫,闪电般将那致命的药方塞入怀中,身体如同没有重量的羽毛,悄无声息地滑入药棚后堆积如山的空麻袋缝隙中,将自己彻底隐藏起来。
帘子被掀开,李郎中带着两个流民壮汉走了进来。李郎中脸色憔悴,眼神躲闪,指挥着壮汉将熬好的几大桶药汤抬出去。他似乎心神不宁,并未注意到药棚内细微的变化。
陆云姝屏息凝神,目光如同最锐利的钩子,紧紧锁定李郎中。只见他走到桌边,拿起一本册子(并非陆云姝之前翻看的那本流水账),匆匆翻看记录。当他目光扫过桌案时,眉头明显皱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什么,左右翻动了几下桌上的纸张,最终没有找到,烦躁地叹了口气,将册子放下,也跟着出去了。
药棚再次陷入死寂。陆云姝从麻袋后闪身而出,毫不犹豫地冲到那堆积药渣的陶瓮前,用尽力气将其推翻在地!
“哐当!” 沉闷的巨响在寂静的药棚里格外刺耳。浓稠乌黑、散发着苦杏仁恶臭的药渣流淌了一地。
她立刻退后几步,抓起旁边一捆用于引火的干草,掏出火折子。
“什么人?!” 药棚外传来李郎中惊疑的喝问和急促返回的脚步声!
陆云姝眼神一厉,火折子猛地擦亮,橘红的火苗瞬间点燃了干草!她将燃烧的草捆狠狠掷向那摊污秽的药渣!
轰!
干燥的药渣和干草瞬间被点燃,火苗贪婪地舔舐着乌黑的污秽,刺鼻的焦糊味和苦杏仁味混合着浓烟冲天而起!
“走水了!药棚走水了!” 李郎中惊恐的尖叫声划破了流民营的死寂!
陆云姝在浓烟升腾、火光乍起的瞬间,如同鬼魅般从药棚后方一个破开的矮窗翻了出去,身影迅速消失在黎明前更深的黑暗里。
混乱的呼喊声、救火的奔跑声、惊恐的哭嚎声在身后交织成一片。陆云姝捂着胸口,那里藏着那张致命的假药方,在冰冷的晨风中疾步前行。后背的鞭伤因剧烈的动作而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时间紧迫。她必须立刻赶回侯府,这张纸,就是反击东宫最有力的武器!柳嬷嬷…柳嬷嬷还在等着她!
然而,当她终于避开巡城兵丁,拖着疲惫沉重的身体回到镇北侯府后门时,一种异样的死寂感扑面而来。平日里后门总有几个轮值的婆子或小厮,此刻却空无一人。厚重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冰冷。
陆云姝的心头掠过一丝不安。她定了定神,上前叩响了门环。
沉闷的叩击声在寂静的清晨回荡,显得格外突兀。
过了许久,沉重的门栓才被缓缓拉开一条缝隙。门房老张那张布满皱纹、带着明显惊惧的脸探了出来。当他看清门外站着的是满身尘土、形容狼狈的大小姐时,眼中的惊惧瞬间变成了愕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大…大小姐?您…您怎么…” 老张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神慌乱地朝府内瞟了一眼。
“开门。” 陆云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也透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老张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拉开了门。陆云姝闪身而入,立刻察觉到府内气氛的凝重。仆役们行色匆匆,个个低眉顺眼,噤若寒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感。
“府里出了何事?” 陆云姝一边快步向内院走去,一边沉声问跟在后面的老张。
老张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声音细若蚊呐:“回…回大小姐…侯爷…侯爷震怒!苏…苏姑娘和二管家…被…被锁拿关进地牢了!柳嬷嬷她…她…”
“柳嬷嬷怎么了?!” 陆云姝猛地停住脚步,霍然转身,凌厉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老张。
老张吓得一个哆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道:“柳嬷嬷…柳嬷嬷被侯爷下令…关进祠堂后的柴房了!侯爷说…说等您回来…一…一并…发落!”
轰!
如同一声惊雷在陆云姝脑中炸开!
苏清瑶和二管家事发被拿下了?柳嬷嬷被关?!父亲震怒,要一并发落自己?!
她瞬间明白了!东宫!苏清瑶这个蠢货!她必定是东宫抛出来吸引火力的棋子!而自己夜探流民营、焚毁药渣的行为,很可能被扭曲成了做贼心虚、毁灭证据!父亲…父亲此刻恐怕已认定是她与苏清瑶勾结,酿成了流民营这场祸事!那张盖着东宫私印的假药方…此刻反而成了悬在她头顶的利刃!一旦被父亲看到,后果不堪设想!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怎么办?直接去找父亲?不行!父亲正在盛怒之中,根本不会听她解释,甚至可能立刻将她拿下!柳嬷嬷被关在祠堂柴房…那地方偏僻,看守或许松懈…
念头急转,陆云姝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对跪在地上的老张冷声道:“起来!今日你什么也没看见!懂吗?”
“懂!懂!奴才什么都没看见!” 老张连连磕头。
陆云姝不再耽搁,立刻改变方向,不再回栖梧苑,而是朝着府邸西侧、靠近祠堂的偏僻角落快步走去。她熟悉府中每一条小径,避开可能遇到人的大路,专走花木掩映的僻静小径。后背的鞭伤随着每一次急促的呼吸而抽痛,提醒着她体力的透支。
终于,祠堂那肃穆阴森的飞檐出现在视野中。祠堂后面,有一排低矮的平房,是堆放杂物的柴房。此刻,柴房门口站着两名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侯府亲卫。
陆云姝藏身在一丛茂密的冬青树后,飞快地观察着。硬闯是下下策。她目光扫过柴房侧面一扇窄小的、用于通风换气的高窗。窗棂腐朽,蒙着一层灰扑扑的蛛网。
她悄无声息地绕到柴房侧面,确认四下无人,忍着后背的剧痛,艰难地搬来几块垫脚的石头,小心翼翼地叠起来。然后,她屏住呼吸,踩上摇摇晃晃的石块,踮起脚尖,勉强够到那扇高窗。
指尖用力,腐朽的木窗框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被她推开一道缝隙。一股混合着灰尘和干草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嬷嬷…嬷嬷!” 陆云姝压低声音,急促地呼唤。
柴房内昏暗的光线下,柳嬷嬷蜷缩在角落的一堆干草上,听到声音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瞬间爆发出亮光:“小姐?!是小姐吗?!” 她挣扎着扑到窗下。
“嬷嬷!是我!您怎么样?” 看到柳嬷嬷虽然狼狈但似乎没有受刑,陆云姝心头稍安。
“老奴没事!小姐您快走!侯爷正在气头上!他认定是您和苏姑娘串通…您回来太危险了!” 柳嬷嬷焦急万分,语速极快。
“嬷嬷,听我说!” 陆云姝打断她,语速更快,“苏清瑶和二管家被抓,是东宫弃卒!真正要害陆家的,是太子!证据就在我身上!” 她飞快地从怀中掏出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假药方,从狭小的窗口塞了进去,“您收好!这是盖了东宫私印的假药方!是铁证!至关重要!您一定要藏好!等父亲冷静下来,您找机会交给他!这是救陆家唯一的希望!”
柳嬷嬷颤抖着手接过那张薄薄的纸,如同接过千斤重担。她只看了一眼那刺目的玄鸟印鉴,浑浊的眼睛里就充满了震惊和滔天的愤怒!“好!好个狼心狗肺的东宫!小姐放心!老奴拼了这条命,也定将它交到侯爷手上!”
“还有,” 陆云姝喘息着,后背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流民营的毒源我已焚毁,但假药方已扩散,病患在恶化…我默写的真药方,是麻黄、桂枝、杏仁、甘草各三钱,生姜三片,大枣三枚,辛温解表,发汗祛邪。您…您想办法传给可靠的人,务必按此方抓药救人!否则…否则流民营一旦彻底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她强撑着将药方背出。
“老奴记下了!麻黄、桂枝、杏仁、甘草各三钱,生姜三片,大枣三枚!” 柳嬷嬷用力点头,眼神坚毅。
“好…嬷嬷…保重…” 陆云姝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虚弱,她感觉力气正在飞速流逝。就在她准备从石块上下来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
“搜!仔细搜!看看大小姐是不是躲回来了!侯爷有令,找到立刻带去祠堂!”
是管家陆福的声音!带着一群家丁!
陆云姝脸色骤变!父亲的人已经搜过来了!她立刻从石块上跳下,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后背的剧痛让她闷哼出声。她顾不得许多,立刻朝着与脚步声相反的方向,祠堂后更深的树林踉跄跑去!
“那边有动静!” 陆福的耳朵很尖,立刻指着树林方向喊道,“快!过去看看!”
杂乱的脚步声迅速逼近!
陆云姝咬紧牙关,在茂密的林木间穿行,胸口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后背的伤,痛得她几欲晕厥。视野开始模糊,双腿如同灌了铅般沉重。她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就在她几乎要被追上、绝望之际,前方树丛掩映间,隐约露出一角熟悉的飞檐!是侯府西角门附近那个废弃的、堆放旧兵器的小院!
一丝微弱的希望升起!她记得那里有一口枯井!井壁有凹处可以藏身!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那个方向冲去!
身后追兵的呼喝声近在咫尺!
陆云姝猛地撞开虚掩的院门,冲进荒草丛生的小院,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那口被石板半盖着的枯井!她扑到井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沉重的石板,露出黑洞洞的井口!
冰冷的、带着腐朽气息的井风扑面而来。
追兵的脚步声已经冲到了院门口!
陆云姝再无犹豫,闭上眼,朝着漆黑的井口,纵身跃下!
风声在耳边呼啸,失重的感觉瞬间攫住了她。下坠!冰冷坚硬的井壁擦过她的身体,后背的伤口被狠狠撞击,剧痛如同利刃贯穿!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痛呼,身体便重重地砸落在井底厚厚堆积的、不知积存了多少年的枯叶败草之上!
“噗!”
沉闷的撞击声在狭小的井底空间回荡。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彻底一黑,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喉头腥甜翻涌。后背的伤处如同被撕裂,温热的液体瞬间浸透了衣衫。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无边的剧痛和冰冷中,摇曳着,挣扎着,最终被浓稠的黑暗彻底吞噬。
在彻底失去知觉的前一瞬,她模糊地听到井口上方传来陆福气急败坏的声音:
“人呢?!跑哪儿去了?!”
“福管家,这…这有口枯井!”
“井?快!拿火把来照照!”
光亮,在井口上方晃动。陆云姝的意识沉入了无边的黑暗深渊。只有胸口贴身藏着的那枚蟠龙玉佩,在她身体遭受重创、生命之火极度微弱的瞬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再次触动。龙纹双目处那两点朱砂,极其微弱地、一闪而逝地再次掠过一丝暗红的光芒,如同深渊中悄然亮起的一点星火,随即隐没。一丝难以察觉的、极其细微的温热感,如同游丝般从玉佩深处渗出,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渗透进她冰冷的身体,试图维系那濒临断绝的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