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王府暖轿的厚帘隔绝了朔州城深夜的寒意,却隔不断栖梧苑内弥漫的恐慌。当那辆没有任何标识、却带着宸王府独特肃杀气息的青帷小车停在侯府侧门,当秦铮冷着脸,指挥两名王府亲卫用门板小心翼翼地将昏迷不醒、后背染血的陆云姝抬下时,整个栖梧苑瞬间炸开了锅。
“小姐——!”锦书的哭喊撕心裂肺,扑上去却被王府亲卫冰冷的铁甲拦住。
柳嬷嬷踉跄着上前,看着门板上那张惨白如金纸、气息微弱的脸,老泪纵横,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悲鸣。
闻讯赶来的府医提着药箱,脸色煞白,手指都在颤抖。
陆渊高大的身影如同铁塔般立在院中,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虎目死死盯着女儿毫无生气的脸,胸腔里翻腾着惊涛骇浪般的怒火、后怕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窒息感!议亲?!萧景辞!他竟敢…竟敢如此!
王府亲卫将人放下,秦铮对着陆渊抱拳一礼,声音依旧冷硬如铁石:“人已送到,王爷交代,请侯爷好生照料。告辞。” 说罢,毫不拖泥带水,带着人转身便走,如同来时一般迅捷无声,只留下满院惊惶和浓重的血腥味。
“快!抬进去!快!” 陆渊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雄狮,震醒了呆滞的众人。
栖梧苑内再次陷入兵荒马乱。府医手忙脚乱地剪开被血浸透的绷带,当那纵横交错、深可见骨、皮肉翻卷的鞭伤再次暴露在灯光下时,连见惯了伤痛的他也倒吸一口凉气。清洗,上药,重新包扎…昏迷中的陆云姝在剧痛中无意识地痉挛、呻吟,每一次细微的动静都像鞭子抽在陆渊心上。他站在外间,听着里间压抑的痛哼和柳嬷嬷、锦书的啜泣,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道道血痕。怒火在胸腔里燃烧,烧得他双目赤红!萧景辞!好一个宸王!好一个议亲!这分明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是悬在陆家头顶的利刃!
“侯爷…”府医擦着冷汗出来,脸色灰败,“大小姐…伤势太重了!旧伤未愈,又添新创,失血过多,心力交瘁!后背鞭伤深及肌理,恐已伤及筋骨!加之急怒攻心,肺腑受创…这…这…”他不敢再说下去。
“给本侯救!”陆渊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用最好的药!不惜一切代价!她若有事,本侯要你们统统陪葬!”
“是…是!”府医吓得连连点头,连滚爬爬地下去开方煎药。
陆渊的目光扫过外间桌上那个静静躺着的、带着睚眦印的黑檀木盒,眼神阴鸷得可怕。他大步走过去,一把抓起盒子。入手冰冷沉重。他盯着那枚狰狞的睚眦印,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几乎要将这盒子生生捏碎!最终,他强压下将其砸个粉碎的冲动,狠狠地将盒子掼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来人!” 他猛地转身,对着门外厉喝,“去地牢!本侯要亲自‘审问’!”
地牢深处,阴冷潮湿,腐臭与血腥气混杂,如同地狱的入口。火把的光芒在石壁上跳跃,投下扭曲晃动的黑影。二管家被剥光了上衣,捆在刑架上,早已被打得不成人形,皮开肉绽,奄奄一息,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呻吟。
而苏清瑶,则被单独关押在一间狭小的石室里。没有用刑,但石室的冰冷和死寂,以及隔壁二管家那不成人声的惨叫,早已将她的心理防线彻底摧毁。她蜷缩在角落的干草堆里,头发散乱,衣衫污秽,脸上泪痕和污渍混在一起,眼神空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当沉重的铁门被轰然拉开,陆渊那如同魔神般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口,火光将他脸上的暴怒和杀意映照得无比清晰时,苏清瑶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姨父!姨父饶命!饶命啊!不是我!不是我!都是太子!是太子逼我的!” 她连滚爬爬地扑到陆渊脚边,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哭喊,“是太子殿下!他…他派人找到我!给了我鸩羽之毒和东宫的金叶子!让我…让我在流民营投毒!栽赃表姐!嫁祸陆家!他说…他说只要扳倒了陆家,让侯爷失去圣心,就…就接我入东宫…给我侧妃之位!我…我是被逼的!姨父!看在我死去的娘亲份上!饶了我吧!”
她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抱住陆渊的腿,哭得肝肠寸断,将太子的谋划和自己的背叛一股脑全倒了出来。她甚至从怀中摸索出一块早已被汗水浸透的、带着东宫玄鸟印记的玉佩,高高举起:“姨父您看!这是信物!是太子的人给我的信物啊!”
陆渊看着脚下这个状若疯癫、涕泪横流的女子,听着她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他的心脏!太子!萧景瑞!果然是他!为了削弱陆家,为了巩固东宫之位,竟不惜用如此阴毒下作的手段!用流民的无辜性命做棋子!用他陆渊的女儿做刀!更将他陆家视为可以随意踩踏的蝼蚁!
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被至亲(苏清瑶)与君上(太子)双重背叛的痛楚,如同火山般在陆渊胸中爆发!他猛地一脚将苏清瑶狠狠踹开!
“啊——!” 苏清瑶惨叫着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口鼻喷血,瘫软在地。
“贱人!”陆渊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浓烈的杀意,“拖下去!和那老狗关在一起!严加看管!没有本侯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更不许她们死了!” 他要留着这两个人证!这是扳倒太子的铁证!
“是!” 亲卫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将瘫软的苏清瑶如同拖死狗般拖走。
陆渊站在阴冷的地牢中,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如同燃烧的炭火。太子的阴毒,宸王的逼迫,女儿的生死未卜…如同一座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就在这时——
“报——!!!”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伴随着急促沉重、如同催命符般的脚步声,从地牢入口处由远及近,瞬间撕裂了地牢的死寂!
一名浑身浴血、盔甲残破、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传令兵,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他身上的血迹早已凝固发黑,混合着泥泞,左肩插着一截折断的箭杆,显然经历了惨烈的厮杀。他扑倒在陆渊面前,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尽的惊恐和绝望:
“侯…侯爷!八百里加急!烽…烽火!鹰愁涧烽火冲天!北狄…北狄赤狼部主力!绕过了鹰愁涧天险!突袭…突袭了后方三座边镇!粮仓…粮仓被焚!守军…守军猝不及防!死伤…死伤惨重啊!镇…镇子…都…都烧起来了!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陆渊脑中炸响!
鹰愁涧!绕过了?!这怎么可能?!鹰愁涧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是北境防线最重要的门户!北狄人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地绕过去?!除非…有内应!精准地知道布防的漏洞!甚至…有人为他们打开了大门!
粮仓被焚!边镇遭袭!死伤惨重!
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比萧景辞的议亲惊雷更加致命!瞬间将陆渊从滔天的怒火中拉回了残酷的现实!边关告急!军情如火!作为镇北侯,戍卫北境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任何私人恩怨,在家国大义面前,都必须暂时放下!
“备马!点兵!” 陆渊猛地挺直脊背,如同出鞘的利剑,所有复杂的情绪瞬间被铁血的杀伐之气取代,虎目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对着亲卫厉声咆哮,声音如同金戈交鸣,响彻阴冷的地牢:“传令各营!一级战备!所有将官,一炷香内,帅府议事厅集合!违令者,斩!”
“是!” 亲卫领命,如同旋风般冲了出去。
陆渊最后看了一眼女儿栖梧苑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痛楚和担忧,随即被决绝取代。他大步流星地冲出地牢,翻身上马,朝着帅府方向疾驰而去!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响了北境战争的前奏。
栖梧苑内,灯火通明,药味弥漫。陆云姝趴在柔软的床榻上,依旧昏迷不醒。后背的剧痛如同附骨之蛆,在深沉的昏迷中依旧折磨着她。府医开的汤药被柳嬷嬷和锦书小心地喂进去,又因她的昏迷而艰难地吞咽。额角冷汗涔涔,长睫紧闭,唯有那微弱起伏的胸口,证明着生命的顽强。
柳嬷嬷守在床边,寸步不离,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陆云姝的脸,时不时用温热的布巾擦拭她额角的冷汗。锦书则在一旁的小炉子上温着药,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夜深人静,前院传来的兵马调动和陆渊那震天的咆哮声隐约可闻,更添几分紧张和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昏迷中的陆云姝,眉头忽然紧紧蹙起,身体无意识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陷入了极深的梦魇!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小姐!小姐您怎么了?”柳嬷嬷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连忙握住她冰凉的手。
陆云姝在梦魇中挣扎。断崖下的风雪,萧景辞那双充满杀意的寒眸,祠堂呼啸的藤鞭,水榭中那杯致命的“雾里青”,还有…还有那盆瞬间焦黑的魏紫牡丹…无数画面碎片般冲击着她的意识!最终,画面定格在萧景辞抱着她时,那冰冷臂弯的触感,和他玄色衣襟上那大片刺目的、属于她的暗红鲜血!
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和冰冷的窒息感扼住了她的喉咙!
“噗——!” 昏迷中的陆云姝猛地又喷出一小口暗红的血!溅在锦被上!
“小姐——!”柳嬷嬷和锦书吓得魂飞魄散!
就在这剧痛和窒息达到顶点的刹那——
陆云姝一直紧握在左手掌心、被汗水浸透的那方染血的丝帕(萧景辞还给她的那块),以及她贴身佩戴、藏在衣襟内的那枚蟠龙双目嵌朱砂的玉佩(萧景辞在破冰共谋后所赠),同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灼热!
尤其是那玉佩!龙纹双目处的两点朱砂,仿佛被那口喷出的心血所引燃,在无人察觉的衣襟之下,极其微弱地、一闪而逝地掠过一丝暗红色的幽光!那光芒极其短暂,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仿佛是某种沉睡的力量,被这濒死的剧痛和浓烈的情绪所触动,发出了极其微弱的回应!
陆云姝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那深陷梦魇的窒息感竟被这突如其来的灼热和幽光驱散了一瞬!她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抖了几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终于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道缝隙!
模糊的视线里,是柳嬷嬷和锦书焦急惊恐、泪流满面的脸。
“嬷…嬷…”她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极其微弱的气音,喉咙里火烧火燎。
“小姐!小姐您醒了!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柳嬷嬷喜极而泣,紧紧握住她的手,“别说话!别说话!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她连忙示意锦书端来温水,小心翼翼地用棉签沾湿,涂抹在陆云姝干裂的唇上。
清凉的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陆云姝的意识如同退潮后的沙滩,一点点艰难地回归。后背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变得无比清晰,让她忍不住闷哼出声,冷汗瞬间湿透了额发。她艰难地转动眼珠,打量着熟悉的栖梧苑,窗外依旧是沉沉的夜色。
“父亲…呢?”她嘶哑地问,声音微弱。
柳嬷嬷脸色一黯,压低声音,带着无比的凝重:“侯爷…被紧急军报叫走了!北狄…北狄赤狼部主力绕过了鹰愁涧!突袭了后方边镇!粮仓被焚…死伤惨重…侯爷…点兵去了!”
北狄突袭!鹰愁涧被绕过了?!
陆云姝的瞳孔骤然收缩!前世的记忆碎片瞬间涌入脑海!是了!就是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前世,北狄人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在后方,烧杀抢掠,造成巨大损失!事后追查,正是因为有内应提供了布防图,精准地指出了鹰愁涧一处极其隐蔽、只有少数高级将领才知道的薄弱点!而那内应…陆云姝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名字——军需官赵德!此人表面忠厚,实则早已被太子重金收买!
这一次,时间点竟然也提前了!是她的重生再次扇动了风暴?还是幕后之人,因为流民营计划失败和宸王的介入,狗急跳墙,提前发动了?!
一股冰冷的急迫感瞬间压倒了身体的剧痛!她必须提醒父亲!内鬼是赵德!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嬷嬷…纸…笔…”陆云姝艰难地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指向书案。
“小姐!您刚醒!不能劳神啊!”柳嬷嬷急道。
“快…军情…紧急…”陆云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和一丝恳求。
柳嬷嬷看着她眼中那近乎燃烧的急迫,咬了咬牙,连忙去取来纸笔,又搬来一个矮几放在床边。
陆云姝趴在床上,右手颤抖着握住笔。每写一个字,后背的剧痛都让她眼前发黑,冷汗如雨。但她咬着牙,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用尽全身力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几个字:
**鹰愁涧秘道,内鬼,军需官赵德!**
墨迹淋漓,字迹扭曲,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快…交给父亲…亲自…务必…”她写完最后一笔,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笔脱手掉落,整个人再次软倒下去,意识陷入半昏半醒之间。
柳嬷嬷看着纸上那几个触目惊心的字,心头剧震!她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将纸条小心折好,塞入袖中。“锦书!看好小姐!” 她交代一句,转身便冲出栖梧苑,朝着早已戒严、灯火通明如同白昼的帅府方向狂奔而去!
栖梧苑内,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陆云姝微弱艰难的呼吸和锦书压抑的啜泣。
昏迷中的陆云姝,左手无意识地紧紧攥着那方染血的丝帕。而贴在她心口的那枚蟠龙玉佩,方才那转瞬即逝的暗红幽光早已消失,龙纹双目处的朱砂也恢复了平常。但在那玉佩深处,一丝极其微弱、如同沉睡巨龙呼吸般的温热感,却若有似无地、持续不断地传递出来,缓缓滋养着她濒临枯竭的心脉,如同黑暗中悄然点亮的星火,微弱却坚定地守护着那一线生机。
窗外,朔州城沉重的城门在绞盘的轰鸣声中缓缓开启。火把的光芒如同长龙,映照着陆渊一身戎装、铁青肃杀的脸。他翻身上马,手中长刀在火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寒芒。
“开拔!” 一声令下,声震四野!
沉重的马蹄声如同闷雷,踏碎了黎明前的死寂。黑压压的陆家军如同沉默的钢铁洪流,涌出城门,朝着烽火冲天的北方边境,滚滚而去!战争的阴云,彻底笼罩了北境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