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血块,沉沉地压下来。陆云姝的意识在无边的混沌里浮沉,每一次挣扎,都牵扯着后背撕裂般的剧痛,像有无数烧红的烙铁在反复烫烙。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井底浓重的腐朽和尘土气息,呛得肺腑生疼。她感觉自己像被钉在冰冷的岩石上,动弹不得,只有温热的液体,正从后背撕裂的伤口处,源源不断地渗出,浸透了粗糙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走所剩无几的热量。
寒冷,深入骨髓的寒冷,正一点点吞噬她残存的知觉。
井口上方,晃动的人影和模糊的呵斥声仿佛隔着万水千山,渐渐远去,被一片嗡鸣取代。
就在这濒死的冰冷和黑暗中,胸口处,突然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意。那暖意如同初春破冰的第一缕阳光,微弱却固执,穿透层层厚重的寒衣和绝望,熨贴在她冰冷的心口。是那枚蟠龙玉佩!龙纹双目处的两点朱砂,在无人可见的衣襟深处,正散发着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暗红幽光,如同深渊中两粒倔强的火星。一丝丝难以言喻的、古老而温和的力量,正极其缓慢地从玉佩深处流淌出来,艰难地渗入她破碎的肌理,微弱地维系着那缕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这暖意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在无边黑暗的沉沦中,勉强保留了一丝微弱的清明。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生。
“哗啦——!”
刺骨的冰水,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她的身体!瞬间将她从濒死的麻木中激醒!
“咳咳…咳咳咳!” 陆云姝猛地呛咳起来,冰冷的井水灌入口鼻,窒息的痛苦让她剧烈地挣扎扭动,后背的伤口被水流冲刷,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全身!
“醒了?哼!命还挺硬!” 一个冰冷讥诮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陆云姝艰难地睁开被水和血糊住的眼睫,模糊的视线里,管家陆福那张带着刻薄和厌恶的脸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正被两个如狼似虎的粗壮婆子从冰冷的井水里粗暴地拖拽出来,像丢一袋垃圾般重重扔在满是碎石和枯草的地面上。刺骨的寒风瞬间包裹住湿透的身体,冻得她牙齿咯咯作响,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侯爷在祠堂等着呢!” 陆福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语气毫无温度,“大小姐,您是自己走,还是让婆子们‘伺候’着您去?”
陆云姝趴在地上,冰冷的泥水混着后背渗出的血水,在身下洇开一小片暗红。她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土里,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支撑起一点上半身。每一次动作,都伴随着骨头断裂般的剧痛和眩晕。她抬起头,沾满泥污和血渍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在狼狈不堪中射出冰冷刺骨的寒光,直直射向陆福。
那眼神太过锐利,竟让陆福心头莫名一寒,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随即,他恼羞成怒地喝道:“看什么看!还不快拖起来!侯爷的怒火,你们担待得起吗?!”
两个粗壮的婆子立刻上前,毫不怜惜地抓住陆云姝湿透冰冷的胳膊,如同拖拽破麻袋般,将她硬生生从地上架了起来。后背的伤口被狠狠牵扯,陆云姝痛得眼前一黑,闷哼出声,冷汗混着冰水涔涔而下。她几乎是被半拖半架着,踉踉跄跄地离开了这个废弃的小院。湿冷的衣裤紧贴在身上,刺骨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裸露的皮肤,带走仅存的热量。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剧痛和寒冷交织,几乎要将她的意志彻底摧毁。
祠堂厚重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股混合着陈旧木头、冷硬香烛和无形威压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烛光在深阔的祠堂内摇曳,映照着列祖列宗森然的牌位。陆渊高大的身影背对着门,如同一尊冰冷的铁铸雕像,矗立在森严的供案之前。他穿着玄色的常服,宽阔的肩膀绷得死紧,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仿佛一座随时会爆发的火山。
两个婆子粗暴地将陆云姝往冰冷坚硬的地砖上一掼。
“唔…” 后背重重撞在地面,剧痛让她蜷缩起来,身体因寒冷和剧痛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如同秋风中的残叶。
“父亲…” 她艰难地发出破碎的声音,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
陆渊缓缓转过身。
当他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时,瞳孔骤然收缩!
陆云姝此刻的模样,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发髻散乱,湿透的青丝黏在苍白如纸的脸上、颈间。衣衫褴褛,沾满污泥、枯草和暗红的血渍,湿冷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瘦削、还在不停颤抖的身形。最刺目的是她的后背——虽然隔着湿透的衣物看不真切,但那片迅速洇开的、刺目的暗红色,以及她因剧痛而扭曲的神情,无不昭示着那里遭受了何等严重的创伤!
一丝难以言喻的刺痛猛地攫住了陆渊的心脏!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上前一步!但下一秒,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被至亲背叛的痛楚,瞬间将这丝不合时宜的心疼焚毁殆尽!他想起了流民营里蔓延的恐慌和恶化,想起了那张被指认的、盖着侯府私印的假药方!想起了苏清瑶声泪俱下的控诉!
就在这时,一个凄楚哀婉、如同杜鹃泣血般的声音,带着哭腔在祠堂门口响起:
“姨父!您要为清瑶做主啊!表姐她…她好狠的心!”
苏清瑶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她显然也是刚刚被“请”来,发髻微乱,脸色苍白,双眼红肿如桃,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一副饱受惊吓、楚楚可怜的模样。她扑通一声跪倒在陆渊脚边不远处,离蜷缩在地的陆云姝还有几步距离,仿佛对方是什么洪水猛兽。
“姨父!” 苏清瑶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纤纤玉指颤抖地指向地上的陆云姝,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控诉,“就是表姐!是她指使我的!是她告诉我…流民营那些人都是贱命,死不足惜!是她让我去…去把那些药换掉!她说…说这样就能让侯府背上治疫不力、草菅人命的罪名!让姨父您…您在朝中失势!她…她还说…还说事成之后,有…有贵人会保我们平安!我…我一时糊涂…被表姐蛊惑…又被那贵人的权势所慑…才…才铸下大错啊!姨父!清瑶知错了!清瑶真的知错了!求姨父开恩!饶了清瑶吧!”
她哭得声嘶力竭,句句诛心,将所有的罪责都精准地扣在了陆云姝头上,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被胁迫、被蛊惑的无辜者。
陆云姝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听着苏清瑶这颠倒黑白、字字泣血的污蔑,只觉得一股腥甜直冲喉头。她想反驳,想撕碎苏清瑶那张虚伪的脸,但极度的虚弱和剧痛让她连开口都异常艰难。她只能用尽力气抬起头,那双被泥污和血渍模糊了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苏清瑶,里面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和无尽的嘲讽。
陆渊的目光在苏清瑶梨花带雨的控诉和陆云姝冰冷嘲讽的眼神之间来回扫视。苏清瑶的哭诉逻辑清晰,指向明确,甚至点出了“贵人”的威胁,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而陆云姝的沉默和那双冰冷刺骨的眼睛…更像是默认,或是无言的反抗!
“贵人?” 陆渊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哪个贵人?说!”
苏清瑶似乎被陆渊的煞气吓到,瑟缩了一下,眼神慌乱地瞟了一眼地上的陆云姝,仿佛在畏惧什么,随即又像是豁出去一般,带着哭腔道:“我…我不知道那贵人具体是谁…但…但表姐她…她最近与宸王殿下过从甚密啊!那日王府夜宴…宸王殿下对表姐…那般不同!还…还亲自搀扶…甚至…甚至当众提及议亲!” 她刻意加重了“议亲”二字,声音里充满了暗示,“而且…而且表姐身上…一直贴身藏着宸王府的信物!是一枚…一枚很贵重的玉佩!她…她定是攀上了宸王的高枝!才…才敢如此胆大妄为!连累侯府!连累姨父啊!姨父明鉴!清瑶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轰!
“宸王”二字和“议亲”,如同最猛烈的火油,彻底点燃了陆渊心中压抑的滔天怒火!
萧景辞!
又是萧景辞!
议亲?信物?玉佩?!
陆渊猛地看向地上的陆云姝,眼神如同淬了剧毒的利刃!他想起了王府夜宴后女儿那异常的反应和后背的鞭伤!想起了那枚带着睚眦印的黑檀木盒!想起了萧景辞那看似温和实则步步紧逼的姿态!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的女儿,竟然真的勾结了外人!勾结了那个心思深沉、对陆家虎视眈眈的宸王!为了攀附权贵,不惜以整个陆家为赌注!不惜毒害流民!嫁祸生父!
“好!好!好一个吃里扒外的孽障!” 陆渊怒极反笑,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笑声却比哭还难听,充满了被至亲背叛的痛楚和暴戾的杀机!他猛地踏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出长长的、如同魔神般的阴影,将蜷缩在地的陆云姝完全笼罩!
“孽障!那玉佩何在?!” 他厉声咆哮,声震屋瓦,连祠堂的烛火都为之剧烈摇晃!
陆云姝心头剧震!玉佩!那枚蟠龙玉佩!那是萧景辞所赠,是她身世的关键线索,更是此刻维系她生机的神秘之物!绝不能被父亲发现!更不能被夺走!
她想挣扎,想护住胸口,但两个婆子死死地按住了她湿冷的肩膀,巨大的力量让她动弹不得!
“侯爷问话!还不快拿出来!” 陆福在一旁尖声催促。
一个婆子得了眼色,立刻粗暴地伸手,不顾陆云姝微弱的反抗和痛楚的闷哼,在她湿透冰冷的衣襟内狠狠摸索!很快,她摸到了那枚硬物,用力一扯!
“嘶啦——” 本就破烂的衣襟被撕裂,一枚通体温润、雕刻着栩栩如生蟠龙纹路的玉佩被扯了出来!那龙纹双目处,两点深邃的朱砂在烛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威仪。
“侯爷!找到了!” 婆子献宝般地将玉佩高高举起。
陆渊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枚蟠龙玉佩上!那龙纹!那气韵!绝非寻常之物!果然是宸王府的信物!这孽障!果然与萧景辞私相授受!
“给我!” 陆渊怒喝一声,劈手夺过玉佩!入手温润,却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剧痛!这玉佩,就是女儿背叛陆家、勾结外人的铁证!
狂怒和一种被彻底羞辱的暴戾冲垮了陆渊最后的理智!他死死攥着那枚玉佩,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突,仿佛要将这代表耻辱的证物连同这个不孝的女儿一同捏碎!
“孽障!我陆家世代忠烈!怎么就生出了你这等不知廉耻、勾结外敌、祸乱家门的畜生!” 陆渊的声音如同受伤的猛兽在咆哮,充满了刻骨的失望和痛恨!他猛地扬起了蒲扇般的大手,带着凌厉的掌风,狠狠朝着陆云姝苍白脆弱的脸颊掴去!这一掌,蕴含着一位沙场悍将的盛怒之力,若真打实了,足以将重伤濒死的陆云姝当场毙命!
“父亲——!” 陆云姝看着那呼啸而来的巨掌,瞳孔骤缩,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毁灭性的一击!
然而,就在那裹挟着雷霆之怒的巨掌即将触及陆云姝脸颊的瞬间——
异变陡生!
被陆渊死死攥在掌心的那枚蟠龙玉佩,龙纹双目处的两点朱砂,骤然爆发出刺目的暗红光芒!那光芒并不炽烈,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而威严的抗拒之力!如同沉睡的巨龙被冒犯尊严,发出了无声的怒吼!
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巨力猛地从玉佩中炸开!
“嗡——!”
陆渊只觉得掌心如同被万根钢针同时狠狠刺入!一股灼热滚烫、带着强烈排斥感的剧痛瞬间沿着手臂直冲心脉!那感觉,仿佛徒手握住了烧红的烙铁,又像是被无形的雷霆狠狠劈中!
“呃啊!” 陆渊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那掴向女儿脸颊的巨掌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被那股沛然巨力狠狠弹开!整个魁梧雄壮的身躯竟被震得噔噔噔连退三步!每一步都沉重地踏在祠堂冰冷的青石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他稳住身形,猛地摊开紧握的右手!
掌心之中,赫然一片焦黑!皮肤如同被烈火灼烧过,呈现出诡异的焦炭状,正散发着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带着硫磺气息的灼热青烟!而那枚蟠龙玉佩,依旧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温润的玉质毫发无损,龙纹双目处的朱砂光芒已然隐去,仿佛刚才那恐怖的反噬从未发生过!
死寂!
祠堂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诡异恐怖的一幕惊呆了!陆福张大了嘴,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两个按着陆云姝的婆子吓得面无人色,如同被烫到般猛地松开了手,瘫软在地。苏清瑶更是吓得忘记了哭泣,捂着嘴,惊恐地看着陆渊那只焦黑冒烟的手掌,身体抖得像筛糠。
陆渊死死盯着自己焦黑剧痛的掌心,又猛地看向地上那枚平静躺着的蟠龙玉佩,眼神中充满了惊骇、震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这玉佩…这到底是什么邪物?!竟能反噬其主?!
就在这时,祠堂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亲卫紧张到变调的通报:
“侯爷!宸王殿下…宸王殿下驾到!已…已到府门外!”
萧景辞?!
他此时来做什么?!
陆渊猛地抬头,虎目之中,惊怒、杀意、忌惮…种种情绪如同风暴般疯狂翻涌!他看了一眼地上气息奄奄、浑身是血的女儿,又看了一眼自己焦黑剧痛的右手,最后死死盯住那枚诡异的蟠龙玉佩,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和滔天怒火,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
祠堂内烛火摇曳,映照着牌位森然的光影,如同鬼域。
陆云姝虚弱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是父亲那只焦黑冒烟的手掌,和他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胸口处,那玉佩被强行剥离后残留的微温尚未散去,一丝极其微弱却清晰的暖流,正艰难地在心脉间流淌,顽强地对抗着无边的冰冷和剧痛。她艰难地牵动了一下嘴角,一丝带着血腥味的、冰冷的嘲讽无声地溢散在死寂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