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冰冷渗入骨髓,混合着浓重的血腥与檀香,凝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陆云姝趴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后背的鞭伤如同无数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出撕心裂肺的剧痛。失血带来的寒意从四肢百骸蔓延,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尖锐的痛楚间沉浮,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锦书压抑的啜泣和柳嬷嬷急促的呼吸是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声响。
“嬷嬷…水…”陆云姝的嘴唇干裂起皮,声音嘶哑微弱得如同气若游丝。
锦书连忙用布巾沾了供桌上冰冷的清水,小心翼翼地润湿她的唇瓣。冰凉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刺激。
“小姐,您撑住!药…药马上就好!”柳嬷嬷的声音带着哭腔,更多的是焦急。她正用从角落里翻出的一个破旧瓦罐,架在微弱的长明灯火上,熬煮着一小撮她贴身珍藏、以备不时之需的止血草药。刺鼻的药味在血腥气中弥漫开来。
时间在剧痛的煎熬中流逝得异常缓慢。就在陆云姝感觉最后一丝力气也要被抽空,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之际——
“砰!砰!砰!”
镇北侯府沉重的朱漆大门,被砸得震天响!那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蛮横的力道,瞬间撕碎了府邸表面的平静!
守门的老仆连滚爬爬地打开侧门一条缝,还未看清来人,就被一股巨力猛地推开!十几个身着玄色轻甲、腰佩长刀、浑身散发着冰冷煞气的王府亲卫,如同黑色的铁流般涌入!他们行动迅捷无声,眼神锐利如鹰隼,瞬间就控制了大门入口,刀锋在月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寒芒。
为首的将领身形高大,面容冷硬如同铁石雕刻,正是宸王萧景辞的心腹副将——秦铮!他一手按在刀柄上,另一只手中,赫然拎着一个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破布、如同死狗般瘫软的人!那人身上沾满了污泥和暗红的血迹,脸上青紫交加,正是二管家的儿子——王癞子!
紧接着,又有四名王府亲卫,两人一组,抬着两个同样被捆得结结实实、面如死灰、穿着侯府亲兵服饰的汉子,如同丢麻袋般重重扔在庭院冰冷的青石板上!这两人,赫然是之前在流民营内凶狠巡视、险些抓住陆云姝的那两个守卫!
最后被推进来的,是一个穿着粗布短打、贼眉鼠眼、吓得浑身筛糠的矮小男子,他手中还死死抱着一个沉甸甸的麻布包裹,包裹口散开,露出里面蒸得热气腾腾、散发着诱人麦香的饼子。
整个前院,瞬间被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笼罩!侯府闻声赶来的护卫家丁们,被这阵势和王府亲卫身上那刚从修罗场带出来的血腥煞气所慑,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只是惊骇地围在远处,面面相觑。
“宸王麾下副将秦铮,奉王爷之命,押送人犯、物证,请见镇北侯!”秦铮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交鸣,清晰地穿透了夜的寂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
松涛苑的灯火瞬间大亮!陆渊披着外袍,脸色铁青地大步走出,身后跟着同样惊疑不定的沈氏。当陆渊的目光扫过地上瘫软如泥的王癞子、那两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侯府亲兵、那个抱着饼子的矮小男子,以及秦铮手中那个麻布包裹里露出的、与流民营惨状紧密相连的“药饼”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秦副将!这是何意?!”陆渊强压怒火,声音低沉如闷雷,目光锐利地射向秦铮。
秦铮面无表情,抱拳一礼,声音毫无波澜,却字字如锤:“禀侯爷!今夜子时,我王府亲卫于城西流民营外设伏,当场抓获此三人!”他指向地上被捆着的三人——两个侯府亲兵和那个矮小男子。
“此二人,”秦铮指向那两个侯府亲兵,“乃侯府守卫,负责流民营外围警戒。亥时三刻,他们利用职务之便,私放此人,”他指向矮小男子,“携带此物进入流民营!”他示意亲卫将矮小男子怀中抱着的麻布包裹打开,里面赫然是几十个蒸得松软、散发着麦香的白面饼子!
“经王府随行医师当场查验,”秦铮的声音陡然转寒,如同冰刀刮骨,“这些饼子中,均被掺入剧毒‘鸩羽’!其气味、性状,与流民营内先前导致多人暴毙的所谓‘药饼’,一般无二!若非我等及时拦截,此饼一旦分发至重症流民手中,顷刻间又将添数十冤魂!”
陆渊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沈氏更是吓得掩口惊呼,连连后退。
秦铮并未停顿,冰冷的目光转向如同烂泥般的王癞子:“此人,王三,诨名王癞子,乃贵府二管家之子。于流民营外被‘黑虎帮’追债殴打时,亲口招供,受府中苏清瑶表小姐指使,于今日午后,潜入栖梧苑书房,窃取陆大小姐所开药方之誊抄本三份!并按其吩咐,藏匿于其父二管家房中樟木箱夹层内!”
他话音刚落,身后一名亲卫立刻上前,将三张折叠整齐的纸双手呈给陆渊。正是那三份在栖梧苑不翼而飞的誊抄本!
“人赃并获,口供在此!请侯爷过目!”秦铮的声音斩钉截铁。他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粗布小袋,哗啦一声,将里面的东西倒在青石板上——几片金灿灿的叶子在月光下闪着诱人却冰冷的光泽,每一片上,那只振翅欲飞的玄鸟印记都清晰可见!“此乃王癞子所供,苏表小姐为酬其窃方之功,所付之定金!东宫印记,侯爷想必认得!”
最后,秦铮指向那两个被捆着的侯府亲兵,声音如同宣判:“此二人,亦已招供。受二管家暗中指使,利用守卫之便,为投毒者提供方便,并负责在事发后封锁消息,散布流言,坐实陆大小姐‘夺命药方’之罪名!其目的,便是要将流民营惨剧,栽赃嫁祸于陆家!挑起民怨,动摇侯爷根基!”
铁证如山!环环相扣!人证物证俱在!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陆渊的心头!砸得他气血翻涌,眼前阵阵发黑!他死死盯着地上那些金叶子,那刺眼的东宫印记,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原来…原来如此!那假药方!那被盗用的私印!那指向云姝的滔天污水!这一切的背后,竟是一场如此恶毒精密的连环局!而他…他这个做父亲的,竟然成了捅向亲生女儿最锋利的那把刀!祠堂里那血肉模糊的鞭痕,女儿那倔强不屈却冰冷绝望的眼神…瞬间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脑海!
“逆…逆子!”陆渊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双目赤红,须发皆张!他并非骂陆云姝,而是那参与其中的二管家!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亲卫统领厉声咆哮,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去!把二管家那个老畜生!还有苏清瑶!给我立刻押来!若敢反抗,就地格杀!”
整个镇北侯府,瞬间被一股肃杀和恐慌的气氛彻底笼罩。亲卫统领领命,带着人杀气腾腾地冲向后院。沈氏早已吓得瘫软在侍女身上,瑟瑟发抖。庭院中只剩下王府亲卫冰冷的铁甲和秦铮如同石雕般的身影。
祠堂内,柳嬷嬷和锦书也听到了外面惊天动地的动静。锦书又惊又怕,不知所措。柳嬷嬷浑浊的老眼中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她紧紧抓住陆云姝冰冷的手,声音激动得发颤:“小姐!小姐您听到了吗?成了!成了!王爷…王爷他出手了!人赃并获!二管家和苏清瑶那个毒妇…跑不了了!”
陆云姝趴在冰冷的地上,意识依旧模糊,后背的剧痛如同附骨之蛆。但柳嬷嬷激动的话语,秦铮那冷硬如铁、穿透门板的声音,以及外面那属于王府亲卫的独特肃杀气息…如同涓涓暖流,艰难地渗入她冰冷绝望的心田。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虚脱瞬间将她淹没。眼前彻底一黑,最后的意识里,只剩下断崖下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他…果然出手了…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片刻,又仿佛一个世纪。祠堂沉重的大门被从外面轰然推开!
刺目的火把光芒瞬间涌入,驱散了祠堂内浓重的黑暗和血腥。陆渊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火光映照着他那张铁青、疲惫、布满复杂情绪的脸。他身后跟着府医和几个端着热水、药箱的仆妇。
陆渊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祠堂中央,那个趴在冰冷青砖上、后背血肉模糊、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身影。那惨烈的景象,比方才在火光下匆匆一瞥更加触目惊心!破碎的衣衫黏在翻卷的皮肉上,暗红的血早已凝固发黑,身下的青砖被染红了一大片!那截断裂的藤鞭,就躺在离她不远处,像是对他暴怒和愚蠢的无声嘲讽。
一股强烈的、几乎让他窒息的自责和痛楚瞬间攫住了陆渊的心脏!他大步上前,几乎是半跪下来,颤抖着手,想要触碰,却又怕弄疼她,最终只是停在半空,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竟一时发不出任何声音。
“还愣着干什么!”他猛地回头,对着呆立的府医和仆妇发出一声压抑着痛苦和愤怒的低吼,“快!快救她!”
府医这才如梦初醒,连忙带着仆妇上前,小心翼翼地剪开陆云姝后背黏连着血肉的破碎衣衫。当那纵横交错、皮开肉绽、深可见骨的鞭伤彻底暴露在火光下时,饶是见惯了战场伤痛的府医也倒吸一口凉气。仆妇们更是吓得脸色发白,手脚发软。
清洗伤口,上最好的金疮药,包扎…整个过程,昏迷中的陆云姝依旧会因为剧痛而发出无意识的、细若蚊蚋的痛哼,身体微微抽搐。每一声痛哼,都像鞭子一样抽在陆渊的心上。他站在一旁,如同困兽,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虎目死死盯着女儿惨白的脸,眼底翻涌着悔恨、暴怒、心疼…种种复杂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撕裂。
柳嬷嬷和锦书在一旁帮忙,看着陆云姝的惨状,眼泪止不住地流。
处理完伤口,府医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躬身道:“侯爷,大小姐伤势极重,失血过多,又受了风寒,需得立刻送回房中静养,按时服药,精心照料,万不可再受刺激,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陆渊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沙哑:“送大小姐回栖梧苑!用本侯的暖轿!小心抬着!柳嬷嬷,锦书,你们贴身伺候!府医,你随时候命!”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狠厉,“传本侯命令!栖梧苑即日起由本侯亲兵把守!没有本侯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入!违令者,斩!”
“是!”众人齐声应道,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陆云姝抬上早已备好的、铺着厚厚软垫的暖轿。
暖轿在陆渊亲兵的严密护卫下,缓缓离开祠堂,穿过夜色笼罩的庭院,朝着栖梧苑而去。陆渊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目光扫过祠堂内那滩刺目的血迹和那截断鞭,最终,落在了被亲兵押着、跪在院中瑟瑟发抖、面如死灰的二管家和苏清瑶身上。
苏清瑶早已不复之前的楚楚可怜,发髻散乱,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充满了惊恐和怨毒。当陆渊那如同看死人般的冰冷目光扫过她时,她浑身一颤,几乎瘫软在地。
“把他们…押入地牢!严加看管!”陆渊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本侯要亲自…审问!”
夜色更深。栖梧苑内灯火通明,弥漫着浓重的药味。陆云姝趴在柔软的床榻上,依旧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如纸,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柳嬷嬷和锦书寸步不离地守着,小心翼翼地给她喂着参汤。
陆渊站在外间,听着府医低声汇报情况,脸色阴沉如水。这一夜的风暴,远未平息。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守门的亲兵匆匆而入,手中捧着一个物件,神情古怪地禀报:“侯爷,宸王府…派人送来此物,指名…交予大小姐。”
陆渊皱眉看去。那是一个巴掌大小、通体玄黑、触手冰凉的黑檀木盒。盒子本身没有任何纹饰,朴素得近乎简陋,但盒盖中央,却嵌着一枚小小的、用不知名暗红色金属熔铸而成的徽记——那是一只盘踞的、闭目养神的狰狞睚眦!传说中龙生九子之一,嗜杀好斗,有仇必报!这正是宸王萧景辞独有的、令人闻风丧胆的睚眦印!
一股无形的寒意瞬间笼罩了栖梧苑外间。
陆渊盯着那枚小小的睚眦印,瞳孔微缩。他沉默片刻,示意亲兵将盒子放在桌上,并未开启。
亲兵放下盒子,又补充了一句:“送盒子的人还说…王爷有言:‘故人’之礼,请陆小姐…务必亲启。”
故人?!
陆渊的眉头锁得更紧,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里间昏迷不醒的女儿。断崖…风雪…重伤的宸王…女儿手腕上那圈来历不明的淤痕…还有今夜雷霆万钧的出手…无数线索如同碎片,在他脑中疯狂翻搅,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答案。一股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隐隐的不安,沉甸甸地压在了这位沙场宿将的心头。
黑檀木盒静静地躺在桌上,那枚睚眦印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如同沉睡凶兽紧闭的眼眸。栖梧苑内,药味弥漫,昏迷的陆云姝对这一切毫无所知。而这份来自宸王府的、带着“故人”称谓和睚眦印记的“礼物”,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这刚刚经历风暴的侯府内,激起了更深、更不可测的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