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的手还搭在锁骨上,指尖微微发颤。那印记像被火燎过,热得发疼,却不肯退。
我站在她前头,没回头,只把折扇往袖口一收,抬脚往前走。
洞道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阔。不是山腹,也不是密林,而是一片湖——黑得发青的水面平得像块冷铁,连风都不起一丝波澜。岸边碎石泛着湿漉漉的光,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还没晾干。
“这湖不对劲。”寒星低声道,声音有点哑,“我的血……在往下沉。”
我没吭声,眯眼扫了圈湖面。水底下有东西在动,不是鱼,也不是蛇,是影子,一群扭曲的人形轮廓,在深水里缓缓游荡,像被钉在玻璃后的标本。
空气里飘着股味儿,甜得发腻,混着点铁锈和烂木头的气息。普通人闻着可能觉得是花香,但我记得这种味道——三百年前进冥河时,老怪船头那盏灯笼爆过一次,就是这味儿。
“别用神识探。”我说,“这水能吃念头。”
寒星点头,手却没松开锁骨,反而攥得更紧。
我从怀里摸出一块骨片,灰黄色,边缘锯齿状,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符文。这是早年从冥河老怪那儿骗来的破玩意儿,说是能镇水鬼,其实也就是个反咒引信,专门用来戳规则漏洞的小把戏。
我随手一抛,骨片落进湖心方向。
“啪”一声轻响,像是谁踩碎了冰面。
紧接着,湖水上浮起一道淡金色的线,弯弯曲曲,直通湖心。那条路只亮了不到两息,就又沉下去了,但足够看清——整片湖的水流根本不是自然走向,而是被人用阵法硬生生拧成了一个逆旋涡。
“人为封印裂了。”我收回视线,“这湖本来不该存在。”
寒星皱眉:“谁干的?”
“还能有谁?”我冷笑,“总喜欢把麻烦藏起来,等它自己烂穿地皮的那位。”
她没接话,大概听懂了我在骂谁。
我们沿着湖岸往前走,脚下石头越来越软,踩上去像踩在冻僵的肉上。寒星走得慢了些,每一步都像是在对抗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你还行吗?”我问。
“能走。”她咬牙,“就是……感觉像有人在我骨头缝里灌水银。”
我瞥她一眼。她脸色发白,嘴唇却红得不正常,像是涂了口脂,可我知道她从不用那玩意儿。
走到第一块浮石前,我停住。
这石头半沉在水里,表面滑腻,布满暗绿色的苔痕。再往后,七八块类似的石头断续排开,一直延伸到湖心雾中。看着像路,其实八成是陷阱。
“走吧。”我说,“别踩中间。”
她点头,跟上来。
刚踏上第一块浮石,脚底还没站稳,湖水突然翻了。
不是浪,是整片湖像被人从底下掀了一把,猛地炸开。数十道黑影破水而出,全是人形,手脚细长得不像话,脸上没五官,只有一张裂到耳根的大嘴,齐刷刷对着我们发出低吟。
那声音听着像诵经,调子古老,字句模糊,但每一个音节都像针一样往脑子里扎。普通修士听到这种音阵,不出三秒就得跪地抱头,神魂自焚。
我抬手摇了摇折扇,冷笑:“你们这群连投胎简历都不敢交的残次品,也配念《往生咒》?真当自己是超度大队的?”
话音落的瞬间,那音阵明显乱了一拍。
我知道为什么——这些水妖靠的是集体共鸣维持音律频率,一旦节奏被打断,整个阵法就会出现逻辑空档。就像唱K跑调的人突然被隔壁砸墙,肯定得卡壳。
寒星抓住机会,正要动手,眼角余光忽然一动。
一头巨妖从侧后方疾冲而来,速度比其他妖物快了不止一倍,四肢拉长如蛛腿,直扑我后心。
我没动。
寒星动了。
她几乎是本能地跃出,整个人横插进来,双臂交叉挡在我背后。就在那巨妖利爪即将触身的刹那,她锁骨下的契约纹猛然爆亮,金红色的光像熔化的铜汁顺着皮肤蔓延开来。
“轰!”
一声闷响,那巨妖被震飞出去,砸进湖里,溅起一人高的水花。
寒星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单膝跪在浮石上,嘴角渗出一缕血丝。
我低头看她。
她仰头,喘着气,还想站起来。
“别动。”我说。
她顿住。
我伸手扶住她肩胛,力道不大,但没松开。另一只手握紧折扇,盯着湖面。
水妖没再冲上来,只是在远处游荡,像一群不敢靠近火堆的野狗。
“疼吗?”我问。
话出口我就后悔了。这问题太软,不像我。
她愣了下,然后笑了,带血的嘴角往上扯了扯:“还好,就是……好像有根烧红的针在我脊椎里来回穿。”
我没接这话,反而冷下脸:“谁准你擅自行事?你是棋子,不是盾牌。”
她没反驳,也没低头,就那样看着我,眼神亮得有点刺人。
“可你没推开我。”她说。
我没答。
确实没推。
我向来讨厌累赘,更讨厌别人替我挡灾。可刚才那一瞬,我居然没动。不是来不及,是……不想。
我甩开这个念头,折扇一挥,将几只逼近的水妖打得粉碎,黑水洒了一地。
“蠢货。”我盯着湖心,“你以为护住我就算赢了?它们的目标从来不是杀我。”
“那是?”
“是让你死。”我说,“这湖认血契。你越用力量,它吸得越狠。刚才那一击,等于在自己心口划了道口子。”
她低头看了眼锁骨,那里的印记还在发烫,颜色更深了,几乎要透出皮肉。
“那你还让我往前走?”她问。
“我不走,谁替你找解法?”我抬手指向湖心,“秘宝就在那儿,能压制血契反噬。想活命,就撑住。”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咧嘴一笑:“你刚才……其实是担心我吧?”
“放屁。”我转身往前走,“我要是真想你死,早在三千年前就把你扔进轮回井了。”
她笑出声,咳了口血,还是跟了上来。
我们继续踩着浮石往前。湖风渐起,吹得衣袍猎猎作响。水妖不再进攻,但在水下跟着我们,影影绰绰,像一群送葬的随从。
走到第三块浮石时,寒星脚步一晃,差点栽倒。
我回手拽住她胳膊,把她拉到身边。
她靠着我站稳,呼吸急促,但眼神没散。
“喂。”她忽然说,“如果……我是说如果,这秘宝救不了我呢?”
我没看她:“那就抢个更大的。”
“要是没有更大的呢?”
“那就造一个。”我说,“天道不让改命,我就把它改成允许改命的版本。”
她怔了怔,然后笑起来,笑声很轻,带着血味。
“楚昭。”她小声说,“你其实……没那么冷血。”
我没回应。
前方湖心雾气翻涌,隐约有微光闪动。
就在这时,她突然抓紧我的手臂。
“怎么?”我问。
她没说话,只是抬头看着我,瞳孔里映着湖面的光,像两簇不肯熄灭的火。
她的手还在抖,可抓得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