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你这香囊...是给陛下绣的?”
浣衣局后院的晾衣架旁,林婉儿捻起顾九娘不小心从袖中滑落的半成品香囊,指尖拂过上面歪歪扭扭的龙纹绣样,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顾九娘慌忙抢回香囊,苍白的脸颊瞬间染上红晕:“不、不是...是练习用的...”
“练习需要绣五爪金龙?”林婉儿凑近,声音压得极低,“这云纹,这配色...分明是御用的式样。”
春日午后的阳光透过晾晒的衣物,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光影。顾九娘攥着那个绣到一半的香囊,指尖微微发抖。
针脚很乱,龙爪绣得像鸡爪,云纹也歪歪扭扭——毕竟她从未学过正经的女红,这些还是偷看绣娘们做活时硬记下的。
“我只是...想着陛下常失眠...”她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听说安神香囊有用...”
林婉儿在她身边坐下,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九娘,这里就我们两人。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心里有陛下了?”
顾九娘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慌,随即又垂下眼帘。她摩挲着香囊上那丑陋的龙纹,久久不语。
晾衣架上的湿衣物滴着水,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声响。远处传来宫女们的说笑声,更衬得这小角落的安静。
“我第一次见陛下...”顾九娘终于开口,声音飘忽,“是永昌十四年冬,他染了风寒来太医院取药。”
那时她还是个刚入宫不久的小医女,因为跛足被排挤,只能做些捣药的杂活。
那天雪很大,萧彻屏退随从独自进来,肩头落满雪花。
“他咳得很厉害,却还对我说‘有劳姑娘’。”顾九娘唇角漾起极淡的笑意,“那是我入宫后...第一次有人这样客气地对我说话。”
她记得他接过药包时,指尖冻得通红。她鬼使神差地说了句:“陛下该戴个手套。”
他愣了愣,然后笑了:“朕习惯了。”
那个笑容很淡,却像冬日里的一缕阳光,照进了她阴霾的生活。
“后来我就开始留意。”顾九娘抚摸着香囊,“陛下常熬夜批奏章,我就配安神香。陛下胃不好,我就研究药膳方子。陛下...”
她忽然顿住,眼泪毫无征兆地滑落。
“可我知道...我配不上。”她惨笑,指了指自己的右腿,“一个跛子,怎么敢...”
林婉儿紧紧抱住她:“傻九娘,感情哪有什么配不配得上。”
那天傍晚,两人坐在浣衣局后院的井台边,说了很多话。
顾九娘告诉林婉儿,她偷偷收集了萧彻所有公开的药方,研究他的体质;她记住了他每次来太医院的时间,总会提前准备好他可能需要的东西;她甚至...偷偷留着他用过的脉枕布,洗干净后藏在枕头下。
“很可笑吧?”她低着头,“像个偷窥的贼。”
“不可笑。”林婉儿认真地说,“只是...太苦了。”
暗恋本就是苦的,何况是暗恋一个永远不可能的人,何况是暗恋一个心中早已有人的帝王。
“我知道陛下心里只有清辞姐姐。”顾九娘轻声道,“所以我从没想过要怎样。只是...只是忍不住想对他好,哪怕他永远不知道。”
她从怀中取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几片干枯的梅花瓣:“这是陛下常服安神汤里要用的梅花,我每次都会挑最完整的花瓣留下...”
花瓣已经褪色,却还残留着淡淡的香气。那是她仅有的、与他有关的念想。
林婉儿看着那些花瓣,忽然问:“若有一日,需要你为陛下死...你会愿意吗?”
顾九娘没有犹豫:“会。”
答得如此干脆,如此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夜色渐深,两人悄悄溜回各自的住处。
临别前,林婉儿拉住顾九娘的手:“九娘,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若真有那么一天...让陛下知道你的心意。”林婉儿眼中含着泪光,“不要像现在这样,什么都埋在心里。”
顾九娘愣了愣,随即摇头:“不。知道了又如何?徒增烦恼罢了。”
她望向皇宫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是那个人正在批阅奏章的地方。
“他是一国之君,肩上扛着整个江山。我的这点小心思...太轻了,轻到不该成为他的负担。”
月光下,她的侧脸显得格外单薄,也格外坚定。
林婉儿还想说什么,顾九娘却已转身,跛足在青石板上拖出轻微的摩擦声。那背影瘦小而倔强,像墙角一株不起眼的草药,默默生长,默默开花,也准备着...默默凋零。
这夜之后,顾九娘依然如常。
每日在太医院捣药、配药,偶尔被传去请平安脉时,依旧低着头不敢多看。
只是那香囊终于绣完了,虽然还是很丑,但她悄悄在里面缝了特制的安神草药。
她找了个机会,托温若雪将香囊“混”在一批御用物品中送了过去。没有署名,没有特别说明,就像宫中千千万万件贡品中的一件。
后来有一次萧彻来请脉,她看见那个香囊就挂在他腰间,虽然和其他精致的佩饰格格不入,但他一直戴着。
那一刻,顾九娘背过身去捣药,眼泪大颗大颗掉进石臼里。
足够了,真的足够了。
林婉儿远远看着,最终什么也没说。有些感情,就像深埋地下的根,不见天日,却扎得极深。
你无法把它挖出来,只能任它在那里,默默滋养着一个女子全部的青春与心事。
很久以后,林婉儿在整理顾九娘遗物时,发现了那本藏在药典里的手札。
手札最后一页,娟秀的字迹写着:
“永昌十六年春,陛下病愈,面色红润,吾心甚慰。此生得见君安康,足矣。唯愿来世...能做一株梅,生于君必经之路旁。花开时,赠君一缕香。花落时...护君一路霜。”
字迹到此,有一滴干涸的泪痕。
林婉儿合上手札,望向窗外盛开的梅花。
春光正好,那个总是低着头、跛着脚、把心事藏得极深的女子,却再也看不见这个春天了。
她忽然想起那个午后,顾九娘说“只是忍不住想对他好,哪怕他永远不知道”。
现在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但至少,那株默默生长在角落里的“梅”,终于在生命最后一刻,绚烂地绽放了一次。用鲜血,用生命,完成了她卑微又深沉的心愿。
春风拂过,梅花簌簌落下。
就像那个从未说出口的暗恋,零落成泥,唯有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