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陛下要选妃了。”
太医院药房里,温若雪无意间的一句话,让顾九娘手中的药杵“哐当”砸进石臼。她慌忙弯腰去捡,右腿却因突然发力而剧痛,整个人踉跄着扶住了药柜。
“小心!”温若雪扶住她,“你的腿...”
“旧伤,不碍事。”顾九娘勉强站稳,低头继续捣药。可手在抖,药杵在石臼里磕出杂乱的声响,完全失了平日精准的节奏。
温若雪看着她低垂的侧脸,忽然明白了什么。她沉默片刻,轻声道:“这次选妃,主要是为充实后宫。陛下说...他心中已有人选。”
药杵停了停,又继续。
“我知道。”顾九娘声音很轻,“是清辞姐姐。”
她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可捣药的手却越捣越快,像是在发泄什么。药渣溅出来,沾在她洗得发白的衣裙上,像极了泪痕。
夜深人静,顾九娘独自坐在药房角落的矮凳上,卷起右腿裤脚。
烛光下,那道从小腿蜿蜒至脚踝的疤痕触目惊心——那是三岁那年从台阶上摔落留下的,骨头没接好,从此落下了终身残疾。
她指尖轻轻抚过凹凸不平的伤疤,想起入宫前父亲说的话:
“九娘,你虽有医术天赋,但这腿...怕是难觅良配。入宫后,就安心做个医女吧。”
那时她还小,不懂什么叫“良配”。直到入宫后,看见那些妃嫔们莲步轻移的仪态,看见她们在御花园里翩翩起舞的身姿,她才明白——一个跛子,连站在帝王身边的资格都没有。
她记得有次宫宴,她奉命去为一位嫔妃诊脉。经过长廊时,听见几个宫女窃窃私语:
“看那个跛子医女,走路一瘸一拐的...”
“就这样还想攀高枝?做梦呢。”
“听说她爹是太医署令?可惜了,生了个残废女儿...”
那些话像针一样扎进心里。她低着头,加快脚步,跛足在光滑的地面上拖出难听的声音。那一刻,她恨不得那条腿不存在。
“九娘,你其实不必...”
温若雪的声音突然响起,顾九娘慌忙放下裤脚。可温若雪已经看见了那道疤,也看见了她眼中未来得及掩藏的痛楚。
“我习惯了。”顾九娘勉强笑了笑,起身去收拾药柜。她走得很慢,努力让步伐看起来正常些,但右肩依旧会不自然地微斜。
温若雪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忽然道:“陛下从未在意过这些。”
顾九娘整理药材的手顿了顿:“正因为陛下不在意...我才更不能。”
她转过身,眼中水光潋滟:“温姐姐,你想想。若陛下真的纳了我这样一个跛子妃子,朝臣会怎么说?史官会怎么记?天下人会怎么看?”
她走到窗边,望着夜色中的皇宫:“陛下是明君,他该有端庄贤淑的皇后,该有出身名门的妃嫔...而不是一个连路都走不平稳的医女。”
“可你救了陛下的命...”
“那是我的本分。”顾九娘打断她,“我是医女,救治病患是应该的。不能因为救的是陛下,就生出不该有的妄想。”
她说得如此冷静,如此理智,仿佛早已在心中演练过千百遍。
温若雪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她明白,有些心结不是旁人三言两语就能解开的。
那夜之后,顾九娘更加沉默。
她依旧每日为萧彻配药,依旧会在药方里悄悄调整几味药材,让药效更好、口感更易接受。但她不再试图靠近,不再偷偷目送他离开,甚至...连请平安脉时都尽量低着头,不敢多看他一眼。
有次萧彻问起:“顾典药近日似乎...不太愿与朕说话?”
顾九娘跪在地上,头垂得更低:“臣女不敢。只是...只是自觉医术浅薄,怕说多错多。”
萧彻蹙了蹙眉,却没再多问。他哪里知道,这个总是低着头的医女,不是不愿说话,而是不敢——怕多看一眼,就藏不住眼中汹涌的爱意;怕多说一句,就泄露了心中卑微的渴望。
更怕...被他看见自己走路的姿态。
所以她永远选择跪着,或者站着不动。只有那样,才能暂时忘记自己是个跛子。
祭天坛那日,其实顾九娘原本不该在。
她是医女,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大典。但前一夜,她莫名心慌,总觉得要出事。于是求了温若雪,以“携带急救药材”为由,混在了随行医官的队伍里。
她站在最边缘的位置,远远望着祭坛上那个明黄的身影。阳光正好,他一身朝服,挺拔如松,正在虔诚祭拜。
那一刻她想,这样就好。远远看着,知道他平安,知道他康健,就足够了。
可当那支毒箭破空而来时,她的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
推开温若雪,冲向祭坛,挡在那个人身前...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快得连她自己都惊讶。直到箭矢入肉的剧痛传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可她不后悔。
倒在萧彻怀中时,她看见他惊愕的脸,忽然觉得一切都值了。至少这一次,她没有因为跛足而迟疑,没有因为自卑而后退。
她完成了一个医女的本分,也完成了一个暗恋者...最后的告白。
顾九娘临终前,其实还有一句话没说完。
那时她看着沈清辞,嘴唇动了动,想说:“告诉陛下...若有来世,我想做个健全的女子,堂堂正正地站在他面前...”
可最终,她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何必呢?徒增伤感罢了。
她只是握紧了那枚梅花玉佩,那是她唯一一次鼓起勇气,在御花园捡到的——从萧彻身上掉落的玉佩。
玉佩温润,仿佛还带着他的体温。她就那样握着,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后来沈清辞整理遗物时发现了这枚玉佩,悄悄放回顾九娘手中,让她带着这份从未说出口的爱恋长眠。
下葬那日,温若雪在坟前种了株梅树。
“九娘,”她轻声道,“来年梅花开时,我们会来看你。”
春风拂过,新栽的梅树轻轻摇曳。仿佛那个总是低着头、跛着脚、把心事埋得极深的女子,在轻轻点头。
她这一生,爱得卑微,也爱得骄傲。卑微到不敢表露分毫,骄傲到用生命完成了守护。
而那场从未开始的暗恋,就像她腕间那根褪色的红绳,随着生命的终结,终于...可以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