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仗嘛,刘文秀掂量了一下自己手底下的“实力”——白虎堂满打满算,连他自己这个堂主算在内,也才二十三条能抄起家伙拼命的好汉。这点人手,别说佯攻了,就是给官军塞牙缝,估计都嫌不够硬。
“他娘的,这点人够干啥?冲锋的时候连个浪花都掀不起来!”
刘文秀看着手下这二十来个虽然精悍、但数量实在寒碜的兄弟,愁得直嘬牙花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光杆司令也唱不了大戏啊。
然而,就在发动攻击的三日前,转机——或者说,更大的“坑”——从天而降。
刘文秀,刘堂主,迎来了他人生中一次极其突兀且颇具讽刺意味的关键跃升。
一纸调令传来,伴随着一阵喧哗与尘土,整整两千号人被稀里哗啦地划拨到了“白虎堂”名下,名义上悉数听候刘堂主指挥!
这支“大军”成分极其复杂:有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被裹挟壮丁;有刚刚投靠、还带着一身流寇习气的散兵游勇;甚至还有不少是老弱妇孺被强行充数……队伍乱哄哄地挤在临时划出的营地里,哭喊声、叫骂声、呵斥声混杂在一起,活脱脱一个难民营。
看着眼前这片黑压压、乱糟糟的人头,刘文秀站在原地,半晌没说出话来。他脸上那表情,与其说是欣喜,不如说是懵逼中带着一丝“这他妈是在逗我”的荒谬感。
李定国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文秀,这……福祸难料啊。”
张煌言也面色凝重:“两千人,听着威风,可其中能战者几何?忠心者几何?只怕更多的是拖累和眼线。”
两千号人,听起来是乌泱泱一大片,足以让任何“堂主”挺直腰板。
可当刘文秀、李定国、张煌言带着那二十个近卫营骨干,真正开始清点编排这支“大军”时,才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绝望的数字游戏”。
点卯的结果,让刘文秀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整整八百个面黄肌瘦、眼神惶恐的妇女,她们大多是被裹挟来的民妇,其中不少人的丈夫或儿子可能就在对面的官军队伍里。
一百个年纪不到十岁的孩子,个头还没长矛高,站在队伍里茫然无措,有的甚至还在小声啜泣。
三百来个头发花白、步履蹒跚的老头,他们经历过的人生风雨恐怕比在场所有人加起来都多,但绝不是在这种战场上。
甚至还有一百多个明显缺胳膊少腿或有其他严重残疾的汉子,他们能站在这里本身就算是个奇迹。
最后,真正能算作“兵”,能勉强拿起武器、有把子力气的青壮,满打满算,只有七百人。而且这七百人里,还有一大半是刚放下锄头没多久的农夫,眼神里透着胆怯和茫然。
清点完毕,刘文秀站在原地,目光呆滞地扫过眼前这支堪称“全谱系人类观察样本”的队伍,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李定国都以为他气傻了。
终于,刘堂主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与“诚恳”:
“妈了个巴子……”
他猛地转身,一把拉住李定国和张煌言的胳膊,语气“真挚”得近乎哀求:“二位贤弟!这堂主之位,能者居之!我刘文秀何德何能,敢统领如此……如此‘精锐’之师?我看这堂主大位,还是让给你们吧!我当个马前卒就行!”
李定国嘴角抽搐了一下,甩开他的手,没好气地道:“少来这套!这‘福气’是你凭本事挣来的,你自己消受吧!”
张煌言看着眼前这令人头皮发麻的烂摊子,也是苦笑连连,但他很快冷静下来,低声道:“文秀,现在说这些没用。这些人虽然是累赘,但也是两千条性命。女真人把他们塞给我们,就没打算让他们活。我们……我们得想办法。”
怎么办呢?
时间只剩下两天,任务是把佯攻演得像模像样,可手底下这两千人,真正能派上用场的寥寥无几。望着眼前这群老弱妇孺,刘文秀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无力,但形势逼人,他必须拿出一个方案。
他硬起心肠,把人分成了三组。
第一组,是那些缺胳膊少腿的伤兵和三百来个走路都颤巍巍的老头老太太。刘文秀把这组交给了李定国。
第二组,是八百名妇女和一百个孩童,由张煌言负责带领。
第三组,也是唯一还算有点战斗力的七百名青壮,加上近卫营的二十名核心弟兄,由他自己亲自统领。
他甚至把冲锋的顺序都想好了:李定国带着老弱残兵第一个上,张煌言带着妇孺第二波跟进,他自己则率领“主力”压阵,作为第三梯队。
这个安排刚一出口,李定国就炸了。
他一把揪住刘文秀的衣领,额头上青筋暴起,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刘文秀!你他妈的让谁送死呢?!让这些路都走不稳的老人和缺胳膊少腿的兄弟冲在最前面?你还有没有人性?!”
李定国的怒吼在临时营地里回荡,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位“首领”身上。
那些被分到第一组的老人和伤兵,眼神更加黯淡,充满了绝望。
刘文秀没有立刻挣脱,他直视着李定国几乎要杀人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戏谑,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决绝。
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吼什么吼!老子耳朵没聋!你当老子愿意?!”
他猛地甩开李定国的手,指向营地外围隐约可见的督战队黑影,声音压得更低:“看清楚!那些女真崽子就在后面盯着!我们把能打的放在最前面,一接触官军就可能假戏真做,稍有不对劲,他们立刻就会把我们当叛徒剿杀!后面这些老弱妇孺怎么办?等着被他们屠戮吗?!”
他喘着粗气,继续解释道:“让老弱先行,妇孺次之,看起来是送死,但这是唯一能保住大多数人性命的办法!官军不是畜生,看到冲上来的是老人、女人和孩子,只要带队的是个有良知的,第一反应绝不会是放箭屠杀,而是迟疑、是劝降、甚至是试图接纳!这会给我们争取到宝贵的时间!”
刘文秀的目光扫过李定国和张煌言,眼神锐利:“我们要的就是这个时间差!等官军的注意力被吸引,阵型因接纳流民而产生松动时,我带着第三组压上,不是去厮杀,是去‘投降’!是去阵前喊话,亮明身份!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把这两千人,尽可能地活着带过去!你懂不懂?!”
李定国愣住了,他没想到刘文秀看似残忍的安排背后,竟藏着如此险峻又无奈的算计。
这不是送死,这是在绝境中,用最小的牺牲,去博取绝大多数人生机的、一场走钢丝般的豪赌。
张煌言走上前,沉声道:“定国,文秀此法……虽看似残酷,或许是眼下唯一的生路。我们必须赌,赌对面官军的仁义,赌郑森、李来亨的判断。”
李定国看着眼前那些惶恐的百姓,又看了看眼神坚定的刘文秀,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他沉重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干!”
这个看似将“精锐”留在最后的布置,实则将刘文秀自己,置于了整个行动中最危险、也最绝望的位置。
他是负责殿后的。
这意味着,当李定国带领的老弱队伍蹒跚前行,当张煌言护送的妇孺群体缓缓推进时,他和他手下这七百多号战力参差不齐的“主力”,必须牢牢钉在最后方,直面来自两个方向的、最直接也最致命的压力。
黄河堤岸之上,两名年轻将领正勒马巡视。浑浊的河水在脚下奔流不息。
这正是担任三万近卫营前锋的郑森与李来亨。
他们率领本部两千精锐,已于三日前抵达此地,奉命确保这段关键河防万无一失。
相较于漕运堵塞、进展缓慢的曹变蛟部,以及一路上不得不应付各方“犒劳”、行程屡屡被耽搁的马祥麟与沈云英夫妇,他们这一路堪称神速。
然而,兵贵神速有时也意味着孤军深入。此刻,真正的主力——何腾蛟所统率的三万近卫营大军,仍被复杂的后勤与路途所牵绊,尚未抵达防线。郑森与李来亨这两千人马,便成了这段漫长堤坝上最为突出,也可能最为脆弱的一支力量。
郑森与李来亨在拜会河南巡抚高名衡及都指挥使严毕后,便率部暂归河南官兵序列,接替了伤亡惨重的本地明军防务。
当他们的旗帜插上这段新修的黄河堤坝时,郑森抚过那些精心夯实的土层,心头涌起难言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