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刘文秀和他的“白虎堂”上演那出从“气势如虹”到“抱头投降”的荒谬剧时,河滩上,其他那些跟着一起“冲锋”的白莲教炮灰们,却经历了截然不同的心路历程。
他们确实跟着冲了,但在刘堂主身先士卒、一往无前地……冲向空无一人的堤坝时,这些人精明的脚步就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当刘文秀第一个踏上堤坝顶端,茫然四顾时,大部分炮灰还磨磨蹭蹭地落在河滩的半坡上。
然后,他们就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刘堂主和他手下那几百号人,像傻子一样站在堤坝上发呆;
看着两侧树林里如同鬼魅般涌出无数官军,寒光闪闪的兵刃瞬间完成了合围;
看着那位刚才还威风凛凛的刘堂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扔了刀,抱头蹲下,扯着嗓子喊“良民”、喊“投降”,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无数遍;
看着他手下那几百人,如同被砍倒的芦苇,哗啦啦蹲下去一片……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具颠覆性。
河滩上的炮灰们全都看傻了,一个个张大了嘴巴,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油子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喃喃道:“额滴个亲娘嘞……这白虎堂的刘香主……他娘的是个人才啊!”
旁边一个瘦小的汉子哆哆嗦嗦地问:“疤……疤哥,那咱们……咱们还冲不冲了?”
“冲?冲个屁!” 老兵油子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没看见官军已经把口袋扎紧了吗?现在冲上去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学着点!这叫……这叫‘阵前起义’!对,就是起义!”
他眼珠一转,立刻有样学样,把手里的木棍一扔,抱着脑袋就蹲了下来,嘴里也跟着嚷嚷起来:“官军老爷!俺也是良民!俺也是被逼的!”
有了带头的,剩下的人顿时如梦初醒。
“对对对!起义!我们是阵前起义!”
“良民!我们都是良民啊!”
“别杀我们!我们投降!”
霎时间,河滩上上演了无比壮观的一幕:数以千计的白莲教炮灰,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成片成片地扔下武器,抱头蹲下,投降的声浪此起彼伏,搞得合围上来的官军都懵了——这仗打得,刀还没见血,光靠对面“投降”的声势就差点把他们震退几步。
那场面,堪称奇观!
只见自堤坝顶端至下方河滩,乌泱泱、黑压压的一大片,足足上万人,既无战意,也无队形,全都保持着高度统一的姿势——抱头蹲防!
他们扔掉了手中五花八门的“兵器”,棍棒、锄头、乃至削尖的竹竿,叮呤咣啷丢了一地。上万双眼睛既惶恐又带着一丝期盼,眼巴巴地望着周围那些手持利刃、同样有些不知所措的官军士兵。
不知是谁先带的头,或许是觉得光是蹲着还不够表达“诚意”,呼喊声开始零星响起,随即迅速连成一片,最终汇成一股震耳欲聋、直冲云霄的声浪:
“良民!我们都是良民啊——!”
“官爷明鉴!俺们是被裹挟的!”
“大大的良民!真心投诚!”
“冤枉啊——!”
这泼天的功劳,来得是如此突然且戏剧性,以至于郑森和李来亨此刻都感觉有些不真实——寸功未立,刚到防区第三天,一场看似凶险的防御战,竟以敌军上万人阵前集体自称“良民”的奇景告终。
这捷报若是传回京城,怕是连内阁诸位阁老都要琢磨半晌。
然而,此刻的郑森和李来亨根本无暇去细想这份“不战之功”。
在刘文秀、李定国、张煌言三人焦急的指引下,郑森毫不犹豫,立刻点齐本部二百骑兵,不带辎重,朝着河对岸白莲教营地的方向疾驰而去。马蹄声如雷鸣,踏碎了河岸的宁静,卷起漫天尘土。
刘文秀也夺了匹战马,冲在最前面带路,他此刻心急如焚,不仅仅是为了救张国维,更是因为清楚那些女真头目的狠辣与警觉。这边上万“教友”阵前倒戈的消息恐怕很快就会传回营地,届时张大人的处境将极其危险!
与此同时,李来亨则带着剩余的一千多步卒,以及……呃,暂时被“缴械”看管起来的原“白虎堂”部分青壮,按照张煌言给出的精确方位,迅速扑向另一个关键地点——那四百多名断粮近两日的近卫营弟兄、工匠以及被他们保护的百姓的隐蔽驻地。
张煌言在出发前,紧紧抓住李来亨的手,语气凝重地叮嘱:“李兄,务必尽快!他们断粮已两日,怕是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急需食物和医药!位置在……”
两条线,两个同样紧急的任务,同时展开。一边是精锐骑兵的雷霆突袭,目标是擒贼擒王,救出核心人物;
另一边是步军的快速接应,目标是挽救濒临绝境的自己人。
当郑森率领的骑兵,在刘文秀的指引下,冲破白莲教大营稀松的外围警戒,突入其核心区域时,预料中的抵抗与厮杀并未出现。
眼前的一切,让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整个营地,一片死寂。
刘文秀知道自己是炮灰,是吸引官军注意力的弃子。
女真头目们只告诉他“向前冲,拿下堤坝”,至于核心的、真正的作战计划?他一个被临时推上来的“堂主”,根本没资格知晓。
此刻,面对郑森焦灼的追问,刘文秀张了张嘴,一无所知。
“张国维张大人被他们带去哪了?” —— 不清楚。 他只知道被押走了,具体去向,是哪个方向,最终目标是什么,他一无所知。
“张大人现在是生是死?” —— 不知道。 那些女真鞑子喜怒无常,杀人如麻。张大人年事已高,又屡次“不配合”,处境可想而知,但具体是生是死,他无法断言。
“张钦差到底把……或者说,被迫把那些人引到哪段堤坝去了?” —— 不晓得。 他虽然参与过修堤,但黄河绵长,张大人当时闭眼一指,天知道指的是哪个具体坐标?他刘文秀当时又不在审问现场!
那么,我们这位身陷囹地的张钦差,此刻究竟身在何方呢?
说他在黄河堤坝上,也对,因为他确实置身于这片由他亲手规划、熟悉的堤防区域。
说他不在堤坝上,更对,因为他此刻脚下踩着的,并非坚固的堤坝主体,而是他自己几个月前,为了疏导水流、沉淀泥沙,特意下令在堤坝外围挖掘的、一个巨大无比的沉沙池 的边沿。
浑浊的黄河水被引入这片低洼地带后,流速减缓,携带的大量泥沙在此沉淀,澄清后的水再被引回主河道或用于灌溉。这本是一项利国利民的水利设施。
此刻,张大人站在池边,望着眼前“热火朝天”的景象,心中真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花白的须发在河风中微动,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一种混合着荒谬、嘲讽,以及一丝如释重负的光芒。
他感慨啥呢?
他感慨这群平日里凶神恶煞、战场上彪悍骁勇的建奴鞑子,在某些方面,真是白痴得可爱。
他们,居然真的相信了这个巨大的、软泥淤积的沉沙池,就是整个黄河堤防体系的“关键节点”和“薄弱环节”!
此刻,正有上百名被驱赶来的教徒和壮丁,在几个女真头目的呼喝监督下,挥动着锄头、铁锹,奋力地挖掘着池底和池壁那黏稠厚重、几乎能吞噬一切的污泥!
“呵呵呵呵……”
张国维忍不住发出低沉的笑声,他捋了捋胡须,用一种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语气充满了揶揄和快意:“挖吧,挖吧……使劲挖……这下面除了无穷无尽的污泥,还是污泥。你们就算挖到明年开春,也休想撼动真正的堤坝分毫……”
他看到那些挖掘的人,锄头陷进深深的淤泥里,拔出来都费劲;
看到有人不小心滑倒,瞬间变成泥人,引得监工的女真头目厉声斥骂;
看到整个“工程”进展缓慢,效率低下得令人发指。
这哪里是在掘堤?
这分明是一场在泥潭里的滑稽表演!而他,张国维,就是这场表演无声的导演。他将敌人的破坏力,引导到了一个完全错误、且极度消耗他们时间和精力的方向上。
只是,这“成功”的误导能维持多久?
当女真头目们发现徒劳无功时,自己的命运又将如何?这笑容背后,隐藏的依旧是深深的忧虑。但至少在此刻,看着敌人在自己设计的“陷阱”里白费力气,这位老臣的心中,确实涌起了一阵难以言喻的、带着苦涩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