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边的空地上,气氛已然变得诡异。几个相邻“堂口”的香主、坛主们,早已点起了符纸,摇起了法铃,有的甚至跳起了癫狂的舞步,口中念念有词,祈求着“无生老母”保佑、“弥勒佛”降世,赐下金刚不坏之身,刀枪不入。
香烟缭绕,怪异的吟唱与嘶吼此起彼伏,将战前的肃杀染上了一层荒诞的底色。
在这片群魔乱舞之中,身为“白虎堂”新任堂主的刘文秀,若是毫无表示,未免显得太过突兀,也容易引人怀疑。
于是,我们的刘堂主清了清嗓子,站在他那两千多名成分复杂、眼神惶恐的“精锐”面前,也开始了他别开生面的“战前祈福仪式”。
他没有点香,没有画符,更没有跳舞。他只是深吸一口气,然后运足了中气,对着面前黑压压的人群,用一种近乎街头叫卖、却又带着某种奇异节奏的语调,朗声高呼:
“准——备——好——了——吗——!”
声音洪亮,在河风中传出去老远,瞬间压过了旁边几个坛主哼哼唧唧的咒语。
他手下的老弱妇孺和那七百青壮,大多是被裹挟来的普通百姓,哪里见过这等“简洁明了”的“法事”?一时间都愣住了,无人应答。
刘文秀面不改色,再次提高音量,仿佛在跟某个看不见的存在对话,又像是在质问这苍茫天地:
“准——备——好——了——吗——!”
这一次,李定国和张煌言率先反应过来,他们虽然觉得这法子着实有些丢人,但此刻也顾不上了,立刻跟着吼道:“准备好了!”
那二十名近卫营士兵也立刻心领神会,齐声呐喊:“准备好了!”
受到感染,部分胆大的青壮也开始稀稀拉拉地回应:“……准备好了。”
刘文秀满意地点点头,感觉这“法事”的势头起来了。他第三次发声,这次几乎是吼出来的,手臂还配合地向前一挥:
“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这一次,回应的人多了不少,声音也整齐了许多,甚至连一些妇孺都怯生生地张开了嘴。一股莫名的、被引导出来的情绪,开始在这支杂牌军中弥漫。
旁边一个正在跳大神跳得满头汗的香主,被这边震天的吼声打断,差点扭了腰,他扭过头,不满地瞪了刘文秀一眼,低声骂道:“妈的,白虎堂的……搞什么鬼名堂?这是请的哪路神仙?”
他身边一个教徒挠挠头,不确定地说:“听这调子……不像请神,倒像是……像是码头扛大包的喊号子?”
刘文秀充耳不闻,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既融入了环境,避免了特立独行引来的审视,又用一种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将自己人的心气儿稍微提了一提,顺便给这群茫然的乌合之众一个心理暗示——我们“准备”好了。
眼见对岸官军旌旗摇动,似有调度,身后督战队的马蹄声也越来越近,刘文秀知道,再等下去,要么被官军当成活靶子,要么被督战队当成逃兵砍了。时机稍纵即逝,容不得半分犹豫!
去他娘的弥勒佛祖!去他娘的战术配合!
刘文秀猛地抽出腰间那柄破刀,刀尖直指对岸,用尽平生力气,发出一声近乎嘶吼的咆哮,声音压过了河风的呼啸和周围的嘈杂:
“准备好了——就他娘的给老子冲啊——!!!”
这一嗓子,石破天惊,毫无征兆!不仅他手下的人愣住了,连旁边几个还在跳大神的香主都吓得一哆嗦,咒语卡在了喉咙里。
李定国和张煌言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也没想到刘文秀会如此简单粗暴。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绝——戏已开场,没有退路!
“第一队!跟我上!”
李定国红着眼睛,率先挥舞着一面破旧的旗帜,却不是向前冲杀,而是引导着那群步履蹒跚的老弱和伤兵,沿着河滩相对平缓的区域,乱哄哄地、却目标明确地朝着官军阵地的方向涌去。他们没有喊打喊杀,只有一片哀告和哭喊。
“妇孺紧随其后!快!跟上!”
张煌言立刻呼应,指挥着八百妇女和一百孩童,紧跟着李定国的队伍。他们手中没有兵器,只有随身的一点包裹,更像是一股逃难的洪流。
这完全不符合常理的“冲锋”场面,让对岸的官军明显出现了骚动。预想中的箭雨并未立刻落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疑不定的沉寂。
“他妈的!白虎堂的在干什么?!”
身后督战队的方向传来了惊怒的呵斥。刘文秀这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的打法,显然也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
“看什么看!都给老子喊起来!冲!” 刘文秀回头冲着自己那七百青壮和二十名核心弟兄怒吼,同时挥舞着破刀,做出驱赶和冲锋的姿态。他必须制造出足够的声势,吸引住督战队的注意力,为李定国和张煌言争取时间!
一时间,河滩上出现了诡异的一幕:前方是哭喊着“逃难”的老弱妇孺,中间是乱糟糟缓慢推进的青壮队伍,而最后方,刘堂主本人则声嘶力竭地“指挥”着,仿佛在演一出所有人都看不懂的荒唐大戏。
好家伙!但见那白虎堂堂主刘文秀,竟真个是“身先士卒”,一马当先!他挥舞着那柄豁了口的破刀,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吼声,一往无前地……冲上了空无一人的堤坝斜坡。
在他那“英勇无畏”的表率作用下(或者说,是在身后督战队明晃晃的刀枪驱赶下),那两千号被冠以“精锐”之名的乌合之众,也爆发出了惊人的……从众心理和求生欲。人群乱哄哄地向上涌去,竟真的一鼓作气,几乎没遇到像样的抵抗,就“攻占”了这段看似坚固的黄河堤坝!
过程顺利得让人头皮发麻。
刘文秀第一个踏上堤坝顶端,持刀四顾,脸上非但没有喜色,反而写满了懵逼。堤坝上空空荡荡,除了几面被遗弃的破损旗帜在风中凌乱,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预想中严阵以待的官军,仿佛凭空蒸发了一般。
“嘿!他娘的!奇了怪了!” 刘文秀挠着头,一脸的不敢置信,“郑森他们人呢?李来亨那小子跑哪儿去了?怎么官军连个屁都没放就没了?”
他手下那七百青壮和二十个近卫营兄弟也陆续冲了上来,看着这空荡荡的阵地,面面相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些人甚至开始露出劫后余生的傻笑,以为老天爷开眼了。
然而,官军怎么可能没有?
就在刘文秀和他的“白虎堂”沉浸在“胜利”的迷茫与虚假的喜悦中时,他们已然成了别人眼中落入陷阱的猎物。
郑森和李来亨,这两位年轻的将领,压根就没打算在堤坝前沿进行硬碰硬的防御。
在发现“叛军”先锋竟是如此诡异的阵容,并且冲锋队形散乱不堪后,他们当机立断,执行了更为狠辣和老练的战术——诱敌深入,迂回包抄。
他们主动放弃了前沿的堤坝阵地,将主力悄然后撤,埋伏在堤坝两翼的矮丘和灌木丛后,如同张开了口袋,就等着刘文秀这支“孤军”完全踏入。
同时,一支精锐的骑兵已经绕到了他们的侧后方,准备截断退路。
这哪里是溃逃?这分明是准备搂草打兔子,要把刘文秀这两千多人,连锅端掉!
刘文秀站在堤坝上,最初的困惑过后,一股寒意猛地从脚底窜上天灵盖。他环顾四周过于安静的战场,看着两侧那过于茂密的林地,再回头望去,只见来路也隐隐有烟尘扬起……
“坏了!”
他脸色瞬间煞白,猛地一拍大腿,“中计了!咱们他娘的让人给包圆了!”
刚才还觉得顺利无比的“胜利”,此刻看来,简直就是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绞索,正在缓缓收紧。
刘文秀站在空荡荡的堤坝上,环顾四周死寂的战场与两侧隐隐传来的杀机,那股熟悉的、在底层挣扎求生时锻炼出的直觉瞬间占据了上风——什么堂主体面,什么士卒气概,在活命面前都是狗屁!
电光火石之间,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决定。
只见刘堂主猛地将手中那柄视若珍宝(其实是从别人那儿讹来的)的破刀“哐当”一声扔在地上,声音清脆响亮。紧接着,他毫不犹豫地抱头蹲下,扯着嗓子,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对着看似空无一人的四周声嘶力竭地嚎叫起来:
“全体都有!听老子号令!蹲下!抱头!装死——!!!”
他喊得是如此理直气壮,仿佛这是什么精妙的绝世战法。
喊完,他立刻身体力行,几乎蜷缩成一团,同时不忘继续高呼,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凄惨与惶恐:“冤枉啊——!官军老爷们明鉴!我是良民!我是被逼的!我投降!我投降啊——!!!”
他这一连串行云流水的操作,直接把身旁的李定国、张煌言以及那二十个近卫营兄弟给看傻了,众人僵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都他娘的愣着干什么?!”
刘文秀蹲在地上,扭头冲着还在发愣的众人低声怒骂,“等官军的箭矢给你们梳头吗?快蹲下!想活命就照老子的做!”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两侧的树林中骤然响起了官军低沉的战鼓声与整齐的步伐声!
这下,再没人犹豫了。
“蹲下!快蹲下!”
“投降!我们投降!”
“别放箭!我们是良民!”
哗啦啦——如同被砍倒的麦子,刚刚还站在堤坝上的七百青壮和近卫营士兵,瞬间矮下去一大片,个个抱头蹲防,动作整齐划一,甚至比刚才冲锋时利索多了。有些人为了表现得更“真实”,甚至直接趴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李定国和张煌言嘴角抽搐,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混合着荒谬、羞耻和一丝如释重负的复杂情绪。最终,两位“坛主”也长叹一声,极其别扭地、慢吞吞地……蹲了下去。
转眼之间,刚刚还“气势如虹”地“攻占”了堤坝的“白虎堂精锐”,就变成了一大片蹲在堤坝上、瑟瑟发抖的“良民”。
这场面,诡异得让正从两翼合围上来、准备大开杀戒的官军都愣住了,冲锋的脚步都不由得为之一滞。
郑森在亲兵的簇拥下,走上堤坝,看着眼前这抱头蹲了一地的“俘虏”,尤其是那三个蹲在最前面、把脑袋埋得低低的身影,眼角控制不住地剧烈抽搐起来。
他走到刘文秀、李定国、张煌言三人面前,停下脚步,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极力克制的怒火:“良民……?”
他重复着这个可笑的词,语气古怪,“刘文秀,李定国,张煌言……你们……你们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你们这‘良民’,怎么就当上了白莲教的堂主、坛主,还带着人来攻打朝廷的堤坝?!”
这画面太过于冲击,以至于一向沉稳的郑森都有些语无伦次。
刘文秀猛地抬起头,脸上哪还有半分刚才装出来的惶恐,取而代之的是火烧眉毛般的急切。
他根本没理会郑森的质问,一个箭步窜起来,紧紧抓住郑森的手臂,力道之大,让郑森都皱了下眉。
“现在哪有工夫说这个!” 刘文秀语速极快,唾沫星子都快喷到郑森脸上,“张大人!张青天!他还在白莲教手里呢!就在河对岸的营地里!”
他用力摇晃着郑森的胳膊,另一只手指向对岸的方向:“快!别愣着了!我们认识路,知道他们的营地布置!赶紧点齐兵马杀过去,晚了就来不及了!那些根本不是普通的白莲教,里头有建奴!是女真鞑子在背后搞鬼!”
这一连串的信息如同惊雷,劈得郑森和李来亨(此时也赶了过来)头晕目眩。
张大人被俘?白莲教里有建奴?
李定国和张煌言也站起身,神色凝重地点头,李定国补充道:“郑兄,文秀所言句句属实!我等身陷敌营,不得已而为之,但张大人的安危和敌军虚实更为紧要!他们的主力正准备攻击张大人故意指错的堤段,此刻营地内部或许空虚,正是突袭良机!”
郑森与李来亨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与决断。
个人恩怨和疑惑必须立刻放下,若真如他们所说,这不仅关乎张大人的性命,更关乎整个战局!
郑森反手一把抓住刘文秀的手腕,“营地位置?兵力布置?说清楚!李来亨,立刻传令,骑兵集结,准备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