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老城墙根下的风就带了刀子。刘老头裹紧灰布褂子,往墙根的暖阳里挪了挪,手里的紫砂壶被捂得温热。城墙砖缝里钻出的枯草在风里抖,像谁在低声絮语——这是他守着老城墙的第几十个冬天了。
“又在看墙?”卖糖葫芦的老王推着车经过,车铃“叮铃”响,惊飞了墙头上的麻雀。他往刘老头脚边扔了颗山楂,“这破墙有啥看头?开发商早想拆了盖楼,要不是上面说‘保护文物’,早没影了。”
刘老头捡起山楂,在袖口蹭了蹭就塞进嘴里,酸得眯起眼(他指了指城墙砖上模糊的刻痕,那是民国年间守城士兵留下的枪眼):“这不是文物,是本活书。你看这枪眼,民国二十六年,小鬼子打进来,守城的兵就在这儿架机枪,打光了最后一颗子弹。拆了它,那段日子不就跟没发生过一样?”
老王撇撇嘴,车铃又响了响(他往城墙根吐了口痰,黄痰在砖上洇开个印):“都八百年前的事了,记着有啥用?能换钱还是能当饭吃?我孙子都不知道啥叫‘守城’,天天抱着手机打游戏。”
“你孙子不知道,是因为没人跟他说,”穿青衫的周老头背着手走过来,手里捏着片从城墙上摘下的枯叶,“就像这叶子,落了就落了,可它长在墙上时,见过多少日出月落?老城墙也一样,它不说话,可站在这儿的人,得替它说。”
墙根下慢慢聚起了人。张老头扛着鸟笼,画眉在笼里蹦跶(他把鸟笼挂在城墙的老槐树上,槐树干上有个树洞,传说是早年间逃难的孩子藏过干粮的地方):“前阵子来了帮戴眼镜的,拿着放大镜看城墙,说是‘文物普查’,拍了一堆照片就走,连这槐树都没瞅一眼。他们哪知道,这树比城墙砖还懂事儿——五八年大炼钢铁,是它挡着,才没把城墙砖拆去炼钢。”
“他们把这当文物,其实是把它当摆设,”刘老头磕了磕烟袋锅子,烟灰落在砖缝里,“就像博物馆里的老物件,锁在玻璃柜里,旁边贴个标签‘清代瓷碗’,可谁知道这碗当年盛过啥?是穷人家的稀粥,还是富人家的燕窝?老物件不在玻璃柜里,得在过日子的人手里才活泛。”
卖豆腐脑的李老太推着小车来摆摊,铜勺在桶沿上敲出“当当”声(她从车底下摸出个豁口的粗瓷碗,碗边还沾着点豆渣):“你们看这碗,用了三十年,我爹传我的。当年他推着独轮车跑运输,就用这碗盛水喝,碗底的磕碰,是过山路时撞的。要是给那些‘专家’,准得说‘这是民俗文物’,可在我这儿,它就是个盛豆腐脑的家伙什,每天都用,每天都在说我爹当年的辛苦。”
周老头摸着城墙砖上的青苔,指尖冰凉(他忽然指着砖上的一道裂缝,那是六十年前地震时震开的):“那年地震,城墙裂了道缝,附近的房子塌了一半,就这老城墙,硬是没塌,挡住了往南倒的碎砖,救了半条街的人。现在有人说‘这墙不结实,得拆了重砌’,他们忘了,这裂缝里藏着多少人的活命恩。”
“就像老人的话,”张老头逗着笼里的画眉,鸟叫得更欢了,“我爷爷活到九十九,临终前总念叨‘别往河里倒脏水’,我们嫌他絮叨,左耳进右耳出。结果去年夏天,河里的鱼死了大半,才想起他说的——早年间河水清,能直接舀着喝,是他看着一辈辈人往河里扔垃圾,才攒下这教训。老人的话不是废话,是把一辈子的疼痒揉碎了说给你听。”
李老太给每个人盛了碗豆腐脑,粗瓷碗碰在一起,发出“叮叮”的脆响(她往碗里撒虾皮时,手有点抖):“我娘活到八十,总说‘做人得留三分余地’。我年轻不懂,跟隔壁王婶为了半尺宅基地吵得脸红脖子粗,后来王婶在我生病时端水送药,才明白娘的意思——她年轻时见过为了寸土打架出人命的,那点‘余地’,是护着两家人的和气。”
墙根下的风小了些,阳光透过槐树叶,在城墙上筛出点点光斑。刘老头喝了口豆腐脑,热气熏得他眼睛发潮(他想起自己爹,当年在城墙根摆修鞋摊,总跟他说“补鞋得用心,针脚得扎实,不然对不起人家脚上的汗”。后来他接了修鞋摊,也这么做,现在摊子虽没了,可路过的老街坊还会说“老刘修的鞋,穿三年都不脱线”)。
“现在的年轻人不爱听老人说话,”周老头把枯叶插进砖缝,像是给城墙别了朵花,“觉得‘都什么年代了,还说老一套’。可他们不知道,老人的话不是‘老一套’,是走过的坑、碰过的壁、暖过的心,是想让你少摔点跟头。就像这老城墙,它不拦着你往前走,只是在你路过时,提醒你‘这儿以前有过坎’。”
张老头的鸟突然不叫了,他抬头看了看天,云跑得飞快(他想起孙子上次来,指着城墙说“爷爷,这墙好丑,不如迪士尼的城堡好看”。他没骂孩子,只是牵着他的手摸了摸城墙砖:“这墙丑,可它挡过子弹、抗过地震,就像爷爷脸上的褶子,不好看,可每道褶子里都有故事。”)
李老太收拾着碗筷,铜勺在桶里“哗啦”响(她望着城墙根那丛枯草,忽然说:“我那小孙女总问‘奶奶,你为啥总用这破碗’,我就给她讲我爹推独轮车的事。昨天她画了幅画,画里有个老爷爷推着车,旁边放着这碗,说‘这是太爷爷的碗,得好好留着’。你看,孩子不是不爱听,是得有人慢慢说。”)
日头爬到头顶时,来了群穿制服的,拿着皮尺量城墙,说是“文物修缮计划”。领头的年轻人指着裂缝说:“这得用水泥填上,砖缝里的草也得拔干净,太影响美观了。”
刘老头赶紧站起来,烟袋锅子往地上一顿(火星子溅起来):“可不敢填!这裂缝是地震留的,填了就忘了当年的险;这草是城墙自己长的,拔了它就不喘气了!修缮不是给它穿新衣裳,是让它好好活着,接着说故事!”
年轻人皱着眉,像是觉得他不可理喻(他翻开手里的文件:“这是规定,文物必须保持‘原貌’,杂草和裂缝都是‘损坏’。”)
“它不是文物,是咱的老伙计,”周老头把青衫的袖子卷起来,露出胳膊上的疤痕,那是小时候在城墙根玩摔的,“它的原貌不是光溜溜的砖,是带着枪眼、裂着缝、长着草的样子,就像咱脸上的疤,是日子刻下的印,擦不掉,也不用擦。”
穿制服的被说得愣在那儿,皮尺悬在半空。这时,城墙根的老槐树上,张老头的画眉突然叫起来,叫得又响又亮,像是在帮着说话。
后来,修缮队真的没来填裂缝,也没拔草,只是在裂缝边立了块小木牌,上面写着“1958年地震遗迹”;砖缝里的草被留着,旁边加了行字“城墙与自然共生”。
刘老头看着木牌,笑了(他往墙根挪了挪,靠着温暖的砖墙,像是靠着一位沉默的老友):“你看,它不用说话,咱替它说;它不用记着,咱替它记着。老城墙不是记忆,是提醒;老物件不是文物,是日子;老人的话不是废话,是心疼。只要还有人站在这儿听、在这儿说,这些就不会老,不会走。”
风又起了,城墙砖缝里的草抖得更欢,像是在点头。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他们在城墙根追逐,踩着阳光的光斑,把影子投在带着枪眼和裂缝的砖墙上——那些年轻的影子和古老的城墙叠在一起,新的故事,正在老地方慢慢生长。
李老太的粗瓷碗还在盛豆腐脑,张老头的鸟还在唱,刘老头的烟袋锅子还在城墙根磕出火星。老城墙就这么站着,不说话,却看着一辈辈人来来回回,把过往变成脚下的路,把感慨变成手里的日子,把叹息变成风里的絮语,轻轻的,暖暖的,一直传到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