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天边染成一片橘红,老许眯着眼瞅了瞅天色,伸手把搪瓷缸子往石桌上推了推,缸底与桌面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你还记得前阵子小区里老王那事儿不?”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回忆的沉郁,“老王在厂里干了三十年,一手好技术,车床开得比谁都溜,结果呢?车间主任把他的晋升名额给了自己侄子,那小子连图纸都认不全,就因为他叔手里有权。”
老袁转核桃的手顿了顿,眉头又拧了起来,指尖无意识地在核桃上用力。“咋不记得?老王那天在传达室门口蹲了一下午,烟抽了一地,眼眶红得像兔子。他跟我说,不是在乎那点工资,是觉得自己三十年的力气白使了,这心里堵得慌。”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带着点愤愤不平,“这就是权力掺和分配的坏处,干得好不如有关系,有能力不如有靠山,长此以往,谁还愿意实打实出力?”
“可不是嘛。”老许往前凑了凑,手肘撑在膝盖上,身子微微前倾,“就说‘按劳分配’,当初提出来的时候,多少人觉得有奔头?多劳多得,少劳少得,天经地义。可现在呢?有些‘劳’是明面上的,扛水泥、搬砖头,汗珠子摔八瓣;有些‘劳’是暗地里的,签字画押、批个条子,轻轻松松就把别人的劳动成果划到自己名下。这两种‘劳’,能一样算吗?”他猛地一拍大腿,藤椅又“吱呀”叫了一声,“这就不是‘按劳’,是‘按权’在分配,权力成了秤砣,想往哪边偏就往哪边偏。”
老袁把核桃往石桌上一搁,双手往膝盖上一按,慢慢站起身,在院子里来回踱着步子,脚下的碎叶被踩得“咯吱”响。“那按人分配呢?你前阵子总说这个,我琢磨着也不是不行。人活一辈子,总得有口饭吃,有件衣穿,不管能耐大小,总得有个基本保障。可真要是啥都平均给,那些好吃懒做的咋办?咱村以前搞过公分,就有那天天躲懒的,到月底照样分粮,勤快人心里能舒坦?”他转过身,双手叉腰,夕阳的光落在他脸上,沟壑里都藏着无奈。
老许也跟着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动作慢悠悠的。“所以我才说,按人分配得是底线,是保障,不能当饭吃。就像人得先有口喘的气,才能跑起来。真正让人往前奔的,还得是‘能’。你有技术,能造出更好的机器,就该多拿;你会种地,能种出更多粮食,就该多拿;你懂教育,能教出更多有本事的孩子,就该多拿。这‘能’得是实打实的,能让大家伙儿日子变好的本事,不是钻空子、耍特权的能耐。”他伸出手,指着墙角那丛长得旺的月季,“你看那花,能开出大朵大朵的花,大家就愿意多浇水施肥;要是光长刺不开花,谁还搭理它?”
老袁停下脚步,低头琢磨了会儿,忽然抬头问:“那咋区分真本事和耍特权?就说那开工厂的,他说自己有管理能力,把厂子搞大了,可背地里靠着关系拿了低价地,免了好些税,这钱算他凭能力挣的,还是靠权力拿的?”他往前凑了两步,声音压得低了些,“前阵子邻县那个老板,厂里天天排污,老百姓投诉了多少次都没用,就因为他姐夫是县里的领导。他挣的钱,能算‘按能分配’?”
老许的脸色沉了沉,他走到老袁身边,两人并肩站着,望着远处渐渐暗下去的天空。“这就是最难的地方——得把权力的水分挤干净。”他的声音里带着点沉重,“就像筛沙子,得把那些权力掺和进来的‘泥块’都筛出去,剩下的才是真金白银的本事。怎么筛?得有规矩,有尺子,还得有大家伙儿盯着。他说自己有本事,行啊,把账本亮出来,把纳税记录亮出来,把对社会的贡献摆出来,让大家看看这钱是咋来的。要是见不得光,那多半就是靠权力混来的。”
老袁从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抖出两根烟,递了一根给老许,自己叼了一根,又摸出打火机“啪”地打着火。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模糊:“你说的这规矩和尺子,谁来定?要是定规矩的人自己就想着靠权力多拿点,那尺子不就歪了?”他吸了口烟,烟圈慢悠悠地飘向空中,“就像以前村里分地,会计跟村长关系好,好地都划给了自己人,剩下的边角料给别人,你再怎么说‘按劳分配’,那地不一样,产出能一样?”
老许点着烟,深深吸了一口,呛得咳嗽了两声,脸都红了。“所以定规矩的人,得跟这分配没啥直接关系,得站在中间,不偏不倚。就像以前村里的老族长,谁家分家产不均了,请他来评理,他不占任何一方的好处,才能说得公道。现在社会大了,就得多找些这样‘不沾锅’的人,还得让老百姓能监督他们,要是他们偏了心,大家伙儿能把他们换下来。”他把烟蒂往地上一摁,用脚碾了碾,“权力这东西,就像水,得有渠道引着它往该去的地方流,不能让它漫出来淹了庄稼。”
“难啊。”老袁长长叹了口气,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尖反复碾着,“人都是肉长的,谁不喜欢多占点?有权有势的人,想让他们把到手的好处吐出来,比登天还难。你看那些落马的官,哪个不是一开始也想当个清官,到最后还不是被糖衣炮弹打垮了?”他抬头望着渐渐亮起的路灯,灯光昏黄,照得院子里一片朦胧,“贪图享乐这东西,就像野草,只要有缝就能钻出来,权力就是那道缝,越大的权,缝就越大,野草长得越疯。”
老许往藤椅上一坐,这次藤椅没响,像是也听累了。“所以才得把‘按能分配’的道道弄明白,让大家知道,真正体面的不是靠权力抢来的享乐,是靠本事挣来的尊重。你靠技术发明了新东西,走到哪儿都有人敬你;你靠勤劳把日子过红火了,街坊邻居都佩服你。可要是靠权力捞好处,就算住大房子、开豪车,背后也有人戳脊梁骨,这种享乐,夜里能睡得踏实?”他端起搪瓷缸子,里面的茶已经凉了,他还是喝了一大口,“人活一辈子,图个啥?不就图个心里踏实,图个别人说句‘这人还行’吗?”
老袁也坐回小马扎,重新拿起核桃,转得又慢又沉。“你说的是这个理。前阵子我去看我那老战友,他在研究所搞航天的,一辈子就挣点死工资,住的房子还是单位分的老楼,可人家说起自己参与设计的卫星上天,眼睛里有光。那种骄傲,不是住多大房子能比的。”他顿了顿,声音软了些,“可不是人人都能像他那样。有些人,你让他凭本事挣钱,他嫌累;让他靠权力捞好处,他跑得比谁都快。这咋办?”
“那就得让‘按能分配’的甜头足够大,让‘按权分配’的风险足够高。”老许的语气忽然硬了起来,他把搪瓷缸子往桌上一放,发出“当”的一声,“凭本事挣钱的,不仅能多拿,还能得荣誉、受尊重;靠权力捞好处的,一旦被发现,就得把吃进去的都吐出来,还得受惩罚。这样一来,就算有些人心里痒痒,也得掂量掂量,是凭本事挣个踏实,还是冒风险捞个不安稳。”他伸出手指,在石桌上重重敲了三下,“这就像种地,你好好施肥浇水,就能多打粮食;你要是想偷别人的,就得被抓住罚,时间长了,偷东西的自然就少了。”
夜色渐渐浓了,院子里的老槐树影影绰绰,像个沉默的听众。老袁转核桃的手停了下来,他抬头看着老许,眼神里带着点琢磨。“你说的‘按能分配’,是不是也得有个谱?不能差得太离谱吧?要是有人凭本事挣了一个亿,有人凭本事挣了一万块,这差距也太大了,心里能平衡?”他往老许那边挪了挪小马扎,“就像一锅饭,你能干,多吃一碗两碗没人说啥,可你要是把半锅都端走了,剩下的人不够吃,那也不行啊。”
“这就得有个‘度’。”老许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些,“本事大的多拿,但不能多到把别人的基本盘都占了;本事小的少拿,但得保证吃饱穿暖,有奔头。就像跑接力赛,前面的人跑得快,能拉开距离,但不能把后面的人绊倒。这个‘度’咋定?得大家伙儿一起商量,不能少数人说了算。比如开公司的,老板挣得多正常,但也得给员工发够工资,缴足社保,不能自己住别墅,员工连房租都交不起。这才叫公道。”他指了指天上的星星,“你看星星,有亮的有暗的,但都在自己的位置上,谁也不碍着谁,这天空才好看。”
老袁忽然笑了,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了一块儿。“你这老头子,还挺会打比方。照你这么说,这‘按能分配’还得有副‘调节器’,差太多了就调调,让大家伙儿都能跟上趟。”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事儿说起来简单,真要做,得改多少规矩,动多少人的利益?怕是比愚公移山还难。”
“愚公移山难不难?人家不也一代代挖下去了?”老许也站了起来,腰板挺得笔直,“咱这辈子可能见不着完全实现的那天,但总得往那个方向奔啊。你看这小区,十年前还是土路,现在不也铺上柏油了?十年前谁家有电脑?现在连小孩子都会用。社会就是一点点变好的,分配这事儿也一样,只要大家伙儿都觉得该往‘按能分配’、剔除权力干扰的方向走,总有一天能成。”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股执拗。
老袁往门口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月光落在他脸上,带着点释然。“你说得对,总得奔。咱老百姓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认死理——谁真心为大家好,谁实实在在干事,咱就服谁。要是分配上能让实在人不吃亏,让有本事的人得好处,那日子肯定能更有盼头。”他挥了挥手,“天晚了,我回去了,明天再来跟你掰扯。”
“成,明天我泡新茶。”老许也挥了挥手,看着老袁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院子里只剩下老许一个人,他端起凉透的搪瓷缸子,又喝了一口,咂咂嘴,像是在品味什么。月光洒在石桌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和老槐树的影子交叠在一起。远处传来邻居家看电视的声音,夹杂着孩子的笑声,很是热闹。
老许知道,他和老袁的争论,不过是千万普通人心里的嘀咕;他们期盼的公平分配,也不是一蹴而就的空想。但就像这夜色里总有星光,哪怕微弱,也能照亮前行的路。把权力从分配里摘出来,让真本事得到真回报,让每个劳动者都能挺直腰杆,这样的日子,值得一代又一代人慢慢去熬,去拼,去等。
他收拾好石桌上的东西,慢悠悠地往屋里走,藤椅在身后静静地待着,仿佛还在回味刚才的争论。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和老袁大概还会坐在这儿,你一言我一语地掰扯,用最朴素的话,说着最实在的期盼,就像无数个过去的日子一样。而这点点滴滴的期盼,终会像溪流汇成江海,推着日子往更公道、更踏实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