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那天,老城墙根下拢了堆火,枯枝在火里“噼啪”响,火星子溅起来,落在结着薄冰的砖缝里,融出小小的水痕。刘老头把紫砂壶埋在火堆旁煨着,周老头的青衫下摆沾了点火星灰,张老头的鸟笼挂在槐树上,画眉缩在笼子角落,偶尔蹦跶一下,抖落几片羽毛。
“昨儿夜里听城墙响了,”刘老头往火里添了根柴,火苗舔着柴棍,映得他脸上的皱纹忽明忽暗,“像是有人在砖缝里敲,一下下的,跟当年守城的兵换岗似的。”
周老头正用手指抠砖缝里的冰,冰碴子落在掌心,凉得刺骨(他低头呵了口气,白气在风里散得快):“不是兵,是冻的。这城墙砖比咱岁数大,冬天一冻就缩,春天一化就胀,跟人喘气似的。它在跟咱说‘天冷,别冻着’呢。”
张老头掏出个皱巴巴的纸包,里面是炒花生,分给众人(花生壳落在火堆里,烧出股焦香):“我那孙子放寒假了,非缠着要来城墙根。说在课本上看见‘古城墙’,想看看是不是跟书上画的一样。我跟他说,书上的是画,这儿的是日子。”
“他信不?”李老太推着豆腐脑车过来,车轱辘碾过冰面,发出“咯吱”响。她把那只豁口粗瓷碗放在火堆边烤着,碗里结的薄冰慢慢化成水(“我那小孙女上次来,摸着城墙砖问‘太爷爷推独轮车时,是不是也摸过这儿’,我说是,她就把小脸贴在砖上,说‘想听听太爷爷的声音’。”)
火边渐渐围了些人,都是住附近的老街坊。卖糖画的赵师傅把熬糖的铜锅架在火边,糖浆在锅里“咕嘟”冒泡泡(他用长勺舀起糖浆,在青石板上画了只兔子,“以前给孩子画糖画,总在城墙根。有回画了个守城的将军,一个老兵站着看了半晌,说‘跟当年我们连长一个样’,后来他天天来,我就天天给他画将军,直到他走不动路。”)
刘老头的紫砂壶煨热了,他给每人倒了杯茶,茶汤在粗瓷碗里晃出琥珀色(他指着城墙高处一个不起眼的凹陷,“那儿藏过东西。民国三十一年,城里缺粮,有户人家把最后半袋小米藏在那儿,半夜来取时,被巡逻的兵抓了。后来那兵偷偷把小米送还了,说‘都是中国人,饿不着孩子’。那凹陷是小米袋磨的,现在还能摸着个浅窝。”)
“这些事,史书上可没写,”周老头呷了口茶,茶梗在碗底沉着,“史书上写‘某年某月守城胜利’,可谁知道胜利背后,有多少人把小米藏在城墙缝里,有多少兵偷偷放了老百姓?老城墙记着呢,它不挑拣,好的坏的,都刻在砖里。”
张老头的画眉突然叫了,声音清亮,像是在应和。他往笼里撒了把谷子,“这鸟通人性。上次文物局的人来,说要把城墙圈起来收费,它就对着人家叫,叫得跟骂街似的。后来没圈成,它得意了好几天。”
众人都笑了,火里的柴烧得更旺。李老太给每个人续了豆腐脑,热气混着茶香,在城墙根漫成一片白雾(“我娘以前总说,‘城墙是面镜子,照得出人心’。五八年闹饥荒,有人在城墙根挖野菜,见了老人孩子,总会多分点;也有人偷偷把别人藏的菜挖走,被街坊指着脊梁骂。这镜子,啥都照得清。”)
赵师傅的糖画卖得差不多了,他收起铜锅,往火里添了把柴(“现在的年轻人,爱往网红打卡点跑,觉得那儿才有意思。可他们不知道,网红点的景是搭的,咱这城墙根的景是长出来的——砖缝里的草,石板上的坑,都是日子喂大的,比啥搭出来的都实在。”)
日头爬到晌午,火渐渐小了,只剩下红通通的炭。有人往炭上扔了几颗栗子,栗子壳在炭里裂开,冒出甜香。刘老头捡起颗熟栗子,剥开壳,热气烫得他直甩手(“我爹修鞋时,总在城墙根烤栗子。有回一个孩子没钱买,蹲在旁边看,我爹就把烤好的栗子塞给他,说‘吃吧,长大别忘了帮衬人’。后来那孩子成了医生,每年冬天都来给我爹送棉鞋。”)
“老人的话,就像这烤栗子,”周老头把栗子壳扔进炭里,“当时吃着烫,过后才觉出甜。我爷爷临终前说‘别拆老房子’,我嫌他固执,后来老房子拆迁,在房梁上发现个木盒,里面是他年轻时的奖状——原来他是抗战英雄,一辈子没跟人说过。要是早听他的,也不用等拆房子才知道这些。”
张老头望着城墙,阳光照在砖上,冰化的水痕像眼泪(“我那过世的老伴,总爱坐在城墙根晒太阳,说‘这儿暖和,能看见全城的人’。她走那天,我在这儿坐了一下午,听见卖菜的吆喝,听见孩子哭,跟她在时一样。原来她没骗我,这儿真的能看见全城的日子。”)
李老太把那只豁口碗收起来,碗边的热气凝成了水珠(“这碗我得留着。等小孙女长大了,我就把它给她,说‘这是太爷爷推独轮车时用的,他当年走了多少路,碗底的磕碰就记着多少;他帮过多少人,碗沿的豁口就念着多少’。老物件不用摆在博物馆里沾灰,得在手里传着,才算活着。”)
炭渐渐凉了,众人慢慢散去。赵师傅临走时,在青石板上画了个小小的城墙,旁边写着“不拆”两个字,糖浆很快凝固,在阳光下闪着亮。
刘老头最后一个离开,他用脚把炭火踩灭,火星子在土里暗下去(他摸了摸城墙砖,砖上的冰化了,湿冷的,像老人的手)。风里传来远处施工的声音,新盖的高楼正一点点往高长,可在这儿,时间像是走得慢,老城墙还站着,砖缝里的草还抖着,墙根下的故事还说着。
他想起年轻时,爹在城墙根修鞋,他蹲在旁边看,爹说“这城墙啊,看着笨,其实最聪明,它知道啥该记,啥该忘。记着的,是人心;忘了的,是仇怨。”
现在他老了,也蹲在城墙根,才懂爹的意思。老城墙不是记忆的囚笼,是过往的路标,告诉你从哪儿来,往哪儿去;老物件不是文物的标本,是日子的脚印,踩着它,就像踩着先人的手;老人的话不是废话的絮叨,是光阴的回响,听着它,就像听着岁月在耳边说“慢慢来,别慌”。
暮色漫上来时,城墙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条温暖的毯子,盖着青石板上的糖画、炭灰、和没来得及清扫的花生壳。远处的高楼亮了灯,可这墙根下,月光正慢慢爬上来,照着砖缝里的草,照着那只豁口的碗,照着每个来过、说过、记着的人。
老城墙还站着,不说话,却什么都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