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最终没去儿子单位。他在设计院楼下转了三圈,看见儿子穿着西装从大门出来,手里拿着图纸,跟同事说着什么,眉飞色舞的,像极了小时候讲起动画片里的英雄(老王忽然觉得,就这么远远看着也挺好,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往公园走时,晨练的人已经多了起来。打太极的老头动作慢悠悠的,甩鞭子的汉子“啪”地一声,惊得麻雀扑棱棱飞。老王走到水轩,周老头他们还在,石桌上摆着新沏的茶,刘老头正唾沫横飞地讲他爹当年拉黄包车的事。
“我爹那黄包车,擦得比现在的小汽车还亮,”刘老头比划着,烟袋锅子在手里转得飞快,“客人要是带了小孩,他准从车座底下摸出颗糖,说‘给娃含着,不硌牙’。他总说,‘拉车是力气活,心却得细,不然谁愿意坐你的车’。现在想想,他这是在教我咋做人呢。”
老王坐下时,周老头把一杯茶推到他面前(茶叶在水里舒展,像刚睡醒的叶子):“没见到?”
“见着了,”老王喝了口茶,舌尖有点涩,“他正忙,我没打扰。反正话在心里了,早说晚说都一样。”
张老头“哼”了一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唾沫砸在青石板上,洇出个小印):“你就是脸皮薄。我当年跟我儿子道歉,是在他生日宴上,当着亲戚的面说的,说得我脸都红了,可他眼睛亮了,跟小时候盼着我带他去买糖似的。男人之间的话,就得说得敞亮。”
李老头推了推眼镜,从布包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到夹着书签的一页(上面记着几行字,是他儿子小时候的童言童语):“我儿子三岁时说,‘爸爸的手像棉花,摸我头的时候不疼’。后来我才知道,他怕我像别的家长那样打他,所以总往我怀里钻。当爹的手要是太硬,孩子就不敢靠近了。”
他顿了顿,笔尖在“棉花”两个字下面画了道线(“我后来学他爷爷,说话声音放软,抬手想打的时候,改成拍肩膀。他现在跟我勾肩搭背的,像哥们儿——其实孩子要的不多,就是知道你手里没鞭子,心里没火气。”)
老王想起自己的手,常年擦地、修东西,指关节有点粗,掌心的茧子磨得发亮(他小时候总躲着爹的手,因为那双手总在他犯错时扬起,现在儿子是不是也怕他这双手?)。
“我爹的手才叫粗,”刘老头接话,他把烟袋锅子往石桌上磕了磕,“拉黄包车磨的,指节肿得像小萝卜,可他给我补衣服时,穿针比我妈还准。有次我摔破了膝盖,他用那双手给我涂红药水,轻得像羽毛,生怕弄疼我。男人的手,得能扛事,也得会疼人,这才是本事。”
周老头翻开那本《为父之道》,指着其中一页插图(画着个父亲牵着孩子的手,孩子的小手被包在大手里,像颗发芽的种子):“我爹说,当爹的手有两个用处,一是给孩子挡风雨,二是牵孩子走正路。挡风雨不能太严实,得让他见见世面;牵正路不能太使劲,得让他自己找平衡。”
“就像学自行车,”张老头忽然笑了,他想起教儿子骑车时,自己跑得上气不接,后背的汗湿透了衬衫(“你得扶着车座,却不能一直扶着,得悄悄松手,让他自己晃悠着找感觉。摔两跤不怕,怕的是你一松手,他就不敢蹬了。”)
李老头点头,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我儿子学游泳,我把他往泳池里一推,他扑腾着喝了好几口水,骂我‘坏爸爸’。可学会了之后,天天拉着我去游,说‘爸,你当年要是不敢推我,我现在还怕水呢’。有时候,当爹的得狠点心,但这狠心得藏着爱,不然就成了真狠心。”)
老王望着潭里的水,想起儿子小时候学走路,他总怕孩子摔着,寸步不离地扶着,结果儿子比同龄孩子晚三个月才会走(老伴当时骂他“瞎操心”,他还不服气,觉得是“疼孩子”)。
“我就是太怕他摔了,”老王的声音有点哑,“学走路扶着,上学怕被欺负跟着,找工作怕他碰壁托关系……结果呢?他现在啥都自己扛,不跟我说,大概是觉得跟我说了也没用,我只会瞎担心。”
“这就叫‘过犹不及’,”周老头把书合上,封面的字在阳光下泛着光,“你把路铺得太顺,他就忘了咋爬坡;你把风雨挡得太严,他就忘了咋撑伞。真正的为父之道,是教他自己铺路,自己撑伞,而不是你替他把啥都弄好。”
刘老头往烟袋锅里装烟,烟丝撒了点在石桌上(他低头用手指捻起来,吹了吹又装回去):“我爹当年常说,‘人这辈子,该吃的苦得吃,该受的罪得受,当爹的能替你扛一时,不能替你扛一辈子’。他拉黄包车拉到六十岁,腰都弯了,却从不跟我伸手要钱,说‘你挣的钱自己攒着,我还能动’。现在想想,他这是在教我啥叫‘骨气’。”
张老头拍了拍老王的肩膀,手劲不小,却带着暖意(“别愁,你儿子现在能自己扛事,说明你没教错根儿。只是以前的方式拧了点,现在慢慢转过来就行。我跟我儿子现在能一起喝酒了,他说‘爸,你当年打我那几下,其实我知道是为我好,就是拉不下脸跟你说’。男人之间,哪有那么多仇,就是隔着层不好意思。”)
日头慢慢升高,潭边的柳树把影子拉得短了些。有个年轻爸爸推着婴儿车过来,孩子在车里哭,他手忙脚乱地摇着车,嘴里念叨“宝宝乖,爸爸给你买糖”(婴儿车的轮子碾过石缝,发出“咯噔”声)。
“你看他那样,”李老头笑着指了指,“跟咱当年一个样,手忙脚乱,却傻乐呵。这为父之道啊,就是代代相传的手忙脚乱,代代改正的傻毛病。”
年轻爸爸听见了,不好意思地笑了(挠了挠头,额头上的汗往下滴):“大爷们见笑了,这小家伙闹得很,不知道咋哄。”
“别哄,”刘老头磕了磕烟袋,“让他哭会儿,哭够了就好了。孩子跟大人一样,得有自己的情绪,你总想着堵住,会憋坏的。”
年轻爸爸愣了愣,真就停下了摇晃的手(孩子哭了几声,果然没那么凶了,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他忽然笑了,从兜里掏出个拨浪鼓,轻轻摇着(“还真是,我妈总说‘孩子一哭就抱’,看来不对。”)
“你妈那是疼孙子,”周老头接话,青衫的袖子在风里轻轻晃,“但疼和教是两码事。就像你现在摇拨浪鼓,是陪他玩;要是他一哭你就满足他所有要求,那就是惯,不是疼。”
年轻爸爸点点头,推着婴儿车慢慢走远了,拨浪鼓的“咚咚”声混着孩子的咿呀声,在潭边荡开(老王望着他们的背影,忽然想起儿子小时候,自己也给他买过拨浪鼓,只是后来觉得“幼稚”,收起来了)。
“其实孩子记着呢,”李老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你给他买的拨浪鼓,带他去的公园,哪怕就一次,他都记在心里。就像我儿子总提我带他抓泥鳅的事,其实就抓过一次,他却记了三十年。孩子心里的秤,比咱们想象的准。”
老王掏出手机,这次没犹豫,给儿子发了条微信:“晚上回家吃饭,你妈包你爱吃的韭菜馅饺子。”
没过多久,儿子回了个“好”,后面还加了个笑脸(老王看着那个笑脸,忽然觉得眼眶有点热,赶紧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还是热的)。
刘老头把烟袋锅子往腰上一别,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我也得回家了,我那孙子今天学街舞比赛,我得去给我儿子提个醒,别总皱着眉头看孩子跳,多鼓鼓掌。”)
张老头和李老头也收拾东西,竹椅被他们摞在一起,发出“砰砰”的轻响(张老头说:“我回家翻箱倒柜,把我爹当年打我的那根鸡毛掸子找出来,给我孙子看看,告诉他‘你爷爷当年就是这么被你太爷爷收拾的’,让他知道,当爹的也有年轻不懂事的时候。”)
周老头最后一个离开,他把那本《为父之道》放进布包,书页的边角蹭着布包,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望着潭水,水面上的阳光像碎金,晃得人睁不开眼)。
老王走在他身边,脚步比来时轻快(他忽然说:“老周,你说这为父之道,最难的是啥?”)
周老头回头看他,白眉毛在阳光下像两道银线(“最难的是承认自己不完美。当爹的总想着给孩子做榜样,却忘了自己也会犯错,也会迷茫。其实啊,让孩子看见你的不完美,看见你愿意改,比啥榜样都管用。”)
走到公园门口,老王看见儿子单位的班车从路边经过,他下意识地挥了挥手,虽然知道儿子不一定看得见(班车开远了,他还站在那儿笑,像个得到糖的孩子)。
回家的路上,他路过菜市场,买了把韭菜,是儿子最爱吃的那种(卖菜的大妈说“这韭菜嫩,包饺子香”,他笑着说“我儿子就爱这口”)。
老伴看见他手里的韭菜,愣了愣(擦桌子的抹布往桌上一扔):“你不是嫌韭菜味大,不让买吗?”
“儿子爱吃,”老王把韭菜放在厨房,开始摘菜,手指沾了点泥土,他没像往常那样赶紧洗(“晚上多包点,让他带点回去。”)
老伴看着他摘菜的背影,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你这老头,转性了?”)
“转啥性,”老王头也没抬,声音里带着笑,“就是忽然想通了,当爹的,不用总端着架子,孩子爱吃韭菜,你就多买点,比啥大道理都实在。”
夕阳透过厨房的窗户照进来,把老王摘菜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慢慢动的画。韭菜的清香混着阳光的味道,漫在屋里,像小时候儿子放学回家时,总能闻到的那股饭菜香——原来,所谓“为父之道”,从来不在泛黄的书页里,不在郑重的道理里,就在这一菜一饭的惦记里,在愿意放下架子的柔软里,在承认“我也会错”的坦诚里。
晚上儿子回家,看见桌上的韭菜饺子,眼睛亮了亮(脱鞋时动作快了些,差点把鞋踢到花盆里):“妈,你包韭菜馅了?”
“你爸买的,”老伴笑着往他碗里盛饺子,“说你爱吃。”
儿子看了老王一眼,老王正低头吃饺子,耳朵有点红(他赶紧夹了个饺子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快吃,凉了不好吃”)。
吃到一半,儿子忽然说:“爸,上次你说我设计的图纸颜色太艳,其实是我故意的,想让养老院的老人们看着精神点。”
老王抬起头,嘴里的饺子还没咽下去(他点了点头,声音有点闷):“挺好,艳点好,看着热闹。是爸不懂,瞎提意见。”
儿子笑了,往他碗里夹了个饺子(“下次我带你去看看,老人们都说喜欢。”)
“好,”老王赶紧答应,怕晚了儿子会反悔(他低头吃饺子,觉得今天的韭菜馅,比往常任何时候都香)。
窗外的月光落在桌上,盘子里的饺子冒着热气,像一个个圆滚滚的月亮。老王看着儿子的侧脸,忽然想起他小时候的样子,也是这样狼吞虎咽地吃饺子,嘴角沾着醋汁,像只小花猫(他忽然明白,所谓“为父之道”,不过是看着孩子从蹒跚学步,到独当一面,自己从手足无措,到学会放手,在岁月里慢慢和解,慢慢懂得——爱不是攥紧,是松开手,却依然相信他能走得稳,走得远。)
而那本泛黄的《为父之道》,此刻正躺在水轩的石桌上,被月光照着,封面上的字像在轻轻呼吸——它记录的,从来不是完美的道理,而是一代代父亲笨拙的、滚烫的、愿意慢慢变好的心意,像潭水一样,静静流淌,从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