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公园的潭水像蒙着层纱,柳树枝条垂在雾里,看不真切。石桌上的茶还冒着热气,周老头刚把一本泛黄的书推到中间,封面上“为父之道”四个字被磨得快要看不清,边角卷得像只虾。
“这是我爹留下的,”周老头的手指在封面上轻轻摩挲,青衫的袖子扫过桌面,带起的风让雾气晃了晃,“昨晚翻出来的,纸都脆了,可里面的字还看得清。他当年总说,当爹的,不是光会挣钱养家就完了,得知道咋把孩子往正路上引。”
刘老头凑过去,鼻子快碰到书页,烟袋锅子在手里转着(烟灰落在石桌上,他用手指捻了捻):“你爹是教书先生,说话自然有道理。我爹是拉黄包车的,一辈子就教我一句话——‘别偷别抢,挣干净钱’。现在想想,这也是为父之道吧?”
张老头“嗤”了一声,往茶杯里续水,热水冲得茶叶翻腾(他年轻时脾气暴,打儿子没轻没重,现在说起这事,耳根子有点红):“我爹才没那么多说道,他信奉‘棒下出孝子’,我小时候偷摘个桃,他能追着我打半条街。我后来对我儿子也那样,结果呢?他现在见了我就躲,跟仇人似的。”
李老头推了推眼镜,镜片上沾着雾珠(他掏出帕子擦了擦,声音慢悠悠的):“我那本《为父之道》是医院发的,讲怎么科学育儿,说不能打,得讲道理。可我儿子青春期那会儿,跟我对着干,我说东他偏往西,道理讲得嘴都干了,他左耳进右耳出。现在他自己当了爹,倒总来问我‘当年我那么混,你咋没放弃我’。”
老王昨天听了众人的话,心里敞亮了不少,这会儿也接了话(他摩挲着茶杯,杯壁上的茶渍没擦,倒觉得顺眼):“我爹是木匠,话少,手上的老茧比树皮还厚。我小时候学走路,摔了跤哭,他从不扶,就蹲在旁边说‘自己起来,路得自己走’。后来我学他打家具,凿子凿偏了,他也不骂,就拿过凿子,一下下凿出个正正经经的榫卯,说‘歪了就改,改到正为止’。”
周老头翻开书页,纸页“哗啦”响,像枯叶在风里抖(他指着其中一行字,墨迹已经发灰):“你们看这句——‘为父者,如灯如引,非如鞭如锁’。我爹说,当爹的得像灯,照亮孩子的路;像引路的绳子,帮着孩子走稳;不能像鞭子,抽得孩子怕了;更不能像锁,把孩子困死在自己觉得对的地方。”
“这话在理,”刘老头磕了磕烟袋,火星子在雾里亮了一下(他想起自己年轻时,总骂儿子“没出息”,因为儿子放着稳定的工作不干,非要去开修车铺),“我那儿子,当年气得我三天没吃饭,觉得他‘不务正业’。可现在呢?他的修车铺开得红火,附近的人都说他手艺好、实在。我才明白,我觉得的‘正路’,不一定是他的‘正路’。我这当爹的,倒像根锁,想把他锁在我画的圈里。”
张老头往石桌上敲了敲烟袋锅子,烟灰簌簌往下掉(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悔):“我比你还糊涂。我儿子小时候调皮,打碎了邻居家的酱油瓶,我上去就给了他一巴掌,逼他去道歉。他哭着去了,可后来好几天不理我。现在他跟我说,那天他本来想自己挣钱赔酱油的,被我一巴掌打没了勇气。我这爹当的,不是引路,是堵路。”
李老头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镜片后的眼睛有点湿(他想起儿子高考失利,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他没骂,也没劝,就每天把饭放在门口,留张纸条——“条条大路通罗马,爹相信你”):“我那时候也慌,怕他想不开。但我爹当年教我,‘孩子摔了跤,你别光骂他不长眼,得帮他看看哪块石头绊了脚’。后来我儿子去学了厨师,现在开了家小饭馆,逢年过节总给我送他做的酱肉,说‘爹,当年你没逼我复读,我才找到自己喜欢的事’。”
老王一直没说话,他在想自己的儿子。儿子小时候总爱画画,墙上、地上、作业本背面,到处都是他的涂鸦,老王嫌“脏”,总骂他“瞎画”,还把他的画笔扔了(现在儿子在设计院工作,画的图纸拿了奖,却很少跟他提小时候的事)。
“我以前总觉得,当爹的得让家里干净、规矩,”老王的声音有点闷,手指在石桌上画着圈,“儿子画画弄脏了墙,我就发火;他放学晚了五分钟,我就盘问半天;他想报美术班,我非让他学奥数,说‘画画能当饭吃?’现在想想,我哪是当爹,是当监工呢。”
周老头把书往前推了推,书页上有几处用红笔圈过的地方,墨迹已经发暗(他指着其中一处):“我爹在这里写了句批注——‘父之过,不在不教,在教之过苛;不在不爱,在爱之过缚’。意思是,当爹的错,不是不教孩子,是教得太苛刻;不是不爱孩子,是爱的方式太束缚人。就像你总逼着儿子学奥数,像老张总打儿子,像老刘总骂儿子没出息,都是用自己的尺子量孩子,忘了孩子有自己的尺寸。”
“那你爹当年咋教你?”张老头问,他觉得周老头说话总是慢悠悠的,却总能说到点子上。
周老头笑了,眼角的皱纹在雾里像水波(他往茶杯里添了点热水,雾气腾起来,模糊了他的脸):“我小时候贪玩,把先生的戒尺偷出来扔了,怕被我爹打,躲在柴房不敢出来。他找到我,没打也没骂,就坐在柴草上,跟我说‘你怕我打,是知道自己错了,这就好。但错了就得认,戒尺得还回去,道歉得你自己去。以后想玩可以,得先把该做的事做好’。”
他顿了顿,指尖敲了敲书页(“他没说‘你必须怎样’,只说‘你可以怎样,但得承担后果’。就像放风筝,线得有,但不能攥太紧,不然风一吹就断;也不能太松,不然就飞跑了。那根线,就是当爹的分寸。”)
刘老头忽然拍了下大腿,惊得旁边的麻雀扑棱棱飞(他烟袋锅子掉在地上,也顾不上捡):“我想起来了!我儿子开修车铺那年,钱不够,我嘴上骂他‘活该’,夜里却偷偷把养老钱取出来,塞在他枕头底下。他后来知道了,跟我喝了顿酒,哭着说‘爹,我知道你嫌我折腾,但你还是帮我’。那天我才明白,当爹的嘴上再硬,心里得有软的地方;手里的鞭子再响,也得留着护孩子的劲儿。”
“可不是嘛,”张老头接话,他的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我儿子结婚那年,彩礼钱不够,我跟亲戚借了个遍,还了三年才还清。他不知道,总以为我手里有钱。我没告诉他,是不想让他觉得欠我的。当爹的,不就该这样?能为孩子扛点事,就别让孩子知道有多沉。”
李老头推了推眼镜,镜片上的雾散了些(他从布包里掏出张照片,是他儿子小时候的样子,穿着开裆裤,手里举着个歪歪扭扭的泥塑):“这是他五岁时捏的,说是给我的礼物,丑得没法看,我却一直留着。他现在总说‘爹,你当年要是逼我学钢琴,说不定我也能成个音乐家’,我就笑他‘你捏泥巴时那认真劲儿,比弹钢琴可爱多了’。当爹的,得懂得看孩子的好,哪怕那好在别人眼里不算啥。”
老王看着那张照片,忽然想起儿子小时候画的一幅画,画的是他,歪歪扭扭的,手里举着把锤子(大概是觉得他总在修东西)。那幅画被他当成废纸扔了,现在想起来,心口有点发堵(他掏出手机,翻出儿子发的朋友圈,是张获奖图纸的照片,配文“谢谢团队”,没提他)。
“我得跟我儿子道个歉,”老王忽然说,声音不大,却很清楚,“当年不该扔他的画笔,不该逼他学奥数。他现在画图纸那么好,都是他自己的本事,我这当爹的,没帮上啥,还拖了后腿。”
周老头把书合上,封面的“为父之道”四个字在晨光里渐渐清晰(他看着老王,眼里带着笑意):“道歉不晚。孩子记仇,但也记恩。你现在说句‘当年爹错了’,比送他啥礼物都管用。就像我爹当年没打我,我记了一辈子;要是他当年打了我,我可能也记一辈子,但那记的是恨,不是敬。”
雾慢慢散了,潭水露出清亮的绿,柳树枝条上的水珠往下滴,“嗒嗒”落在水面,像在数着时间。刘老头把烟袋锅子捡起来,在石头上磕了磕(他望着远处晨练的年轻人,忽然笑了):“其实啊,当爹的哪有啥固定的‘道’,就像种庄稼,有的苗得晒得多,有的苗得浇得多,不能一概而论。但有一样错不了——你得盼着它长高,不是盼着它长成你想要的样子。”
“说得对,”张老头站起来,活动了下腰,竹椅发出“咯吱”声,“我那孙子现在学街舞,我儿子骂他‘不务正业’,跟我当年一个样。我就跟我孙子说‘跳得好,爷爷给你鼓掌’,还偷偷给他买了双街舞鞋。我不能让我儿子的错,在我孙子身上再犯一次。”
李老头把照片收起来,布包被他按得平平整整(他笑着说:“这就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也叫‘前人犯错,后人改辙’。为父之道,说到底是个‘传’字,传的不是规矩,是懂得反思的心。”)
老王也站了起来,他觉得心里像被晨露洗过,亮堂了不少(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想给儿子发个微信,又觉得不如当面说):“我今天不擦地垫,也不收拾家了,去儿子单位附近等他,中午请他吃顿饭。就说‘爹当年不懂事,让你受委屈了’。”
周老头看着他的背影,青衫的影子和老王的影子在晨光里交叠,像两株靠得很近的树(他把那本《为父之道》放进布包,书页摩擦的声音很轻,像父亲对孩子的低语)。
刘老头忽然说:“老周,你爹当年写的批注,能不能借我抄抄?我也学学,别再跟我儿子犟了。”
“拿去,”周老头把书递给他,“其实不用抄,记住一句话就行——当爹的,先学会当人,才能学会当爹。你要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就不会教出蛮横的孩子;你要是个懂得认错的人,孩子就不会学你死犟到底。”
张老头和李老头都笑了,石桌上的茶杯还冒着热气,柳树叶落在杯沿上,像给这顿关于“父道”的闲谈,盖了个温柔的章。
潭水在晨光里闪着光,远处传来孩子的笑声,清脆得像风铃。周老头望着水面,想起父亲当年蹲在柴房里跟他说话的样子,想起自己后来对儿子说“你想做就去做,爹支持你”的样子,忽然明白,所谓“为父之道”,不过是把上一代的温柔接住,再传给下一代,像潭水一样,慢慢流,静静淌,不疾不徐,却从未断过。
而那些曾经的苛责、束缚、错怪,就像水面的波纹,晃过,就散了,留下的,是深沉的、包容的、懂得等待的底色——就像所有父亲心里,藏着的那点笨拙,却滚烫的爱。